他还要再长篇大论,却连萧景琰也听不下去。
蔺晨对梅长苏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行事不羁,口无遮拦,也没人敢拿他如何。可此事毕竟是萧景琰与梅长苏两个人的私事,由他在从中搅局,难免让事情由简变繁,叫两人更加难堪。
于是萧景琰二话不说,径直将他送出门外,也不理会蔺晨口中的抱怨,便将房门反手一阖,落下门闩。
转身回来,他看着眼前沉默相对了三日的人,终于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小殊,我们可否,可否谈谈?”
十
他说要谈一谈,兀自开了个头,却没有继续。
室内鸦雀无声,片刻前还如火如荼的战场一下安静得恍如荒坟。地上狼藉仍在,却是没人顾得上整理。两个起伏的胸膛下各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屋内越是静,便越是突突跳个不停。
萧景琰的面庞在明灭的烛火中模糊了神色,两人四目相对,伫立良久。直到最后一滴烛泪融下,火光骤然一矮,萧景琰才想起去换蜡烛,又展一展臂,示意梅长苏坐下。
屋内凳椅尽毁,梅长苏只得坐回床边。屁股刚一沾床,就见萧景琰四处张望搜寻。少顷,他似是寻找未果,索性抱起了床上被褥,径直向梅长苏披来。
“火寒之毒已解,景琰,我已再不用挨着火盆,或是披挂厚重了。”
萧景琰的手于是放下。
梅长苏伸手,覆上他手背,盯住他紧抿的薄唇:“景琰,你想谈什么?”
萧景琰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在出口之前的一刹忽地垂低了头,缓而又缓的摇了摇。这一壶愁绪憋得太久,终于连壶嘴也堵住,蓦地揭了封盖,也还是倒不出来。
梅长苏只觉得覆住萧景琰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不同先时那般要捏碎了揉进骨血的力道,这次只是肌肤贴着肌肤,十指交扣,有些缠绵。他当然能见到床单上那新落的一滴滴水渍。萧景琰把头垂得极低,他便也不去点穿。
爱恨到了深处尽是无言。萧景琰的一言一行就如同从梅长苏的心头长出来,每一滴泪,也如同是从他的血中淌出来。许多年的苦与此刻汹涌的喜,交叠铸成沉默。一时间任何事都显得多余,需要的只是等待。
片刻后,萧景琰倾过身子将额头抵在他肩侧,那细微的震颤也随之传递过来。
只听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挣扎出破碎的字句:“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不相信是真的……”
梅长苏心中一痛,伸出自由的那条手臂揽住他。
萧景琰的头抵着他动了动:“……小殊,你真的活着。”
能言善辩如梅长苏,也难得停顿了片刻。他觉得自己鼻子跟着发酸,只是强行忍住。
却不知有时明枪易躲,心底旧病难愈。他心头的伤,从来也没有好过。而这一来,更是自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梅长苏在萧景琰耳边轻声道:“景琰,我回来了。”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瞬间被一团炽烈的火焰包围。萧景琰长臂将梅长苏圈在胸前,下颚抵在他肩头,又是确认又是肯定地说:“是的,你回来了。……果然,果然我猜测的是对的。”
“猜测?”梅长苏失笑,莫非他所凭并非直觉。
“我只知道,蔺晨精研医术,屋里一定不止几味伤药。然而他没有交代,飞流就取了我需要的那几味,要不是背后有人指点,怎么可能做到?”萧景琰有些怄气地箍紧了他,“只是,你想藏起来,不想见我罢了。”
他惴惴不安,如同失怙的幼儿,慌张而急切地抓住了梅长苏不放,生怕对方一个狠心,就对自己置之不理,将他再度抛弃。
梅长苏这才恍然,自己乍闻他受伤,一时惊慌,原来早露出了马脚。归根结底,此事还是错在自己大意。
只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眼下既已重逢,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于是他轻轻拍了拍萧景琰背脊,故作出一番镇定:“是我不对。”
萧景琰听见这话,一下将自己与梅长苏稍稍拉开些微距离,佯怒地看着他:“你还知道不对?这么重的担子交到我手上,你自己却跑了。泱泱天下要我一个人扛,也不怕把我压塌?”
“你现在不是好好在我眼前吗?”梅长苏笑。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熬了半辈子。”萧景琰摇摇头,一瞬间,眼中闪现了几分主持朝纲君临天下的威仪,半是严肃半是感慨地道,“大梁兵戈方歇,百废待兴。边防驻军要屯田,各地军队要整编,朝廷上下要齐心,黎民百姓要休息。我为新君,万事不能操切,上至政出,下至令行,都须一桩桩一件件地办。为了朝局稳定,各部旧员不易大动。论军事,有卫峥守东海,霓凰驻云南,聂风镇北疆,战英现在金陵述职,不日也要回到东境去。国之四柱坚实稳固,边境铜墙铁壁,朝内行事才可大刀阔斧。论内政,景睿心思细密,又对大梁赤胆忠心。他南楚血脉的身份所知者不多,只是因为谢玉之罪晋升不易。我将他安排在户部,近年宽政薄赋,这位置易出政绩,待他多攒点功勋,便可放心拔擢。豫津行事跳脱,但有乃父之风,聪敏刚勇。放他在刑部跟蔡荃做事,能琢磨心性,历练沉淀,假以时日,将来亦可大用……但如此安排,到底还不周全,只是我再三思量,更好的办法却又想不出来……”
只见梅长苏摇摇头,微笑:“已经非常周全。”
“你……都听说了?”萧景琰怔怔抬头。
“琅琊阁是何地?朝局变动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时有消息传来。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民间百姓对你爱戴拥护,都说大梁中兴指日可待。”梅长苏目光中满是赞许,“景琰,你做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
“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你自己也说了,这一切急不来。女娲炼石补天尚费时日,大梁毕竟窟窿太大,要补也只能循序渐进。治国不比治家,不能一步登天。”
萧景琰一面听,一面却不肯同意。他说这一切不为标榜自己,却是另有用心,因而此刻不住摇头:“小殊,我想你回来。”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能成为自己的一面镜子,一座靠山,叫他在踌躇彷徨时斩断犹豫,在疲倦懈怠时重拾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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