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这么一说,陆小凤才想起来,昨日他与花满楼曾路经此处,在这茶寮中避过雨,喝过茶。
陆小凤脸上挂着笑,答道:“记得。老人家有事?”
老大爷面色黝黑,笑皱了一张脸,在他这偏陋茶寮里见到一个朝气蓬勃且出手大方的年轻人可是件天大的高兴事。
仅有四张方桌的茶寮里只陆小凤一个客人,他无事张罗,就凑在陆小凤旁边,却不知一开口,说的就是陆小凤现在最怕听到的,“这位公子,请问昨日那位与你同行的白衣公子呢?”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看他,直吓得老大爷退了一步。看见老大爷满脸惊色,陆小凤暗骂了自己一句,连忙缓和了神色,歉然笑道:“那……那位公子他这次未与我同行。”
老大爷被刚才那一眼瞪得闭了口气,连喘了几下才缓过来。他将肩上布巾往桌上一放,坐到了陆小凤对面,语重心长道:“公子,你是不是与那位白衣公子不合了?”
陆小凤窘然,硬生生憋住了要叹的气。这大爷的模样,与坊间巷里那些劝解别家夫妻不合的老太太一般无二。
陆小凤给自己灌了一盏茶,苦涩浓酽,是与昨日一样的粗茶,入口却远比昨日的要苦,好在还是热的。他摆了摆手,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没有,没有,只是老人家你问起他,是有事找他?”
老大爷一拍手,道:“是啊,您等等!”说完,他就转身去破旧木柜里找了件东西出来,一把塞到了陆小凤手里,“这扇子是昨日那位公子遗落在此处的,我还在想该如何还给他。这下遇到您就好办了!您是那位公子的朋友,还给您就是还给他了。”
那的确是花满楼的扇子,他甚至不需要看扇面就能确认,因为那枚佛手翡翠的扇坠正在他手下晃悠。那枚在极乐楼,他还回去,又被花满楼借他作赌注,最后又在天女散花一赌中输给他的扇坠。
他们在极乐楼中扮作不相识的陌生人时,连司空摘星都看不出来他们原是自小相识的老朋友。
这枚扇坠本是陆小凤在花满楼二十生辰时送他的礼物。那是陆小凤在银钩赌坊里连赌了三夜才从银鹞子方玉飞*手中赢过来的难得的好玉。
花满楼是温润卓然的谦谦君子,自然就要配这不俗的玉饰。陆小凤第一眼看到那扇坠时,就觉得它与花满楼十分相配。为了赢下它,他在方玉飞面前连输了三天,才激得他应下了这个赌约。
当时他在极乐楼里看花满楼随意就将这扇坠拿了出来做赌注时,心中也是又气又喜的。气的是这枚扇坠是他费了大力气赢来,送给花满楼作及冠之礼的,被司空那猴精偷去了一次就罢了,他刚还回去,花满楼就如此轻易地又拿了出来。喜的是花满楼不论何时何境都那般相信他,信他不会将这扇坠输掉。
这扇坠在他们手中辗转了三轮,最后竟是又回到了他手里。
陆小凤将小巧的扇坠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将清凉的玉质渐渐熨暖。
花满楼是个温文清雅如良玉的浊世佳公子,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他这个漂泊不定的浪子呢?花满楼应该喜欢一个贤良淑德、才貌俱佳的大家小姐,或是活泼爽快、明丽照人的侠女美人,然后与她喜结连理,白头偕老。而他应该流连江湖,居无定所,恣意风流,潇洒留情,到老也是孑然一身。
他累了,可以去花满楼那处小憩,赏花饮酒,畅谈世事。他倦了,可以找花满楼倾吐不快,结伴闲游。纵是有一天,他陆小凤所有的红颜知己都有了归宿,他都仍有一处可去。
但……但花满楼对他也有了那般情意,他们怎么能再如往日一样坦然相对?
这份情,无论他是受,或是不受,都注定要伤了花满楼的心。若是受了这份情,他这个风流浪子,怎么保证能报予花满楼恒久不变的情意?要是有一日,他变了心,那对花满楼又会是怎样的伤害?但若是不受,花满楼皎月般的心上,怕是自此都会留着一道血淋淋的疤。
所以他只能逃,只有逃。逃开这个人,避开这颗心,逃过这半年,赢下那个赌,然后他们一起将今日忘却,又做回生死相与的挚友。
陆小凤将坠子又握紧了些,玉坠的纹路都嵌入了他的掌心。他们已做了二十年的朋友,还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老大爷伸手在出神的陆小凤眼前晃了晃,“公子?公子?”
陆小凤回过神,将纸扇收进怀中,“老人家放心,我会把扇子还他的。”只是要等到这半年之期过后了。
茶寮的草棚外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如同他昨日与花满楼遇上的那场雨一般,明明前一刻还是艳阳在顶,下一刻雨却不由分说地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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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雪虽是峨眉弟子中的翘楚,更是名扬江湖的三英四秀之一,但她的出身却只是深山中一个小村落里的农家女。英雄不问出处,何况还是个已逝之人。
对于死在自己怀中的石秀雪,花满楼总有些抹不去的怜惜和愧疚。看着这样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怀中逝去*,实在是件令人难过又难以忘怀的事。
石秀雪的母亲尚在,花满楼是亲自将石秀雪的木棺送回小村中去的,并且连同下葬的事一起处理好了。
石夫人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妇人,在深山里过着悠闲的日子。虽然她两鬓微白,却仍看得出年轻时的不俗姿色。石夫人本是徐娘半老,却在看见女儿尸身时霎时衰委了许多,宛如一个年逾甲子的老妪。
花满楼每月都会带些补品去山里看望这位晚年丧女的可怜老人,这次恰好陆小凤也在,他便也叫上了陆小凤同去。
石夫人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眼里也不再常含着泪,一头乌发却已花白。见花满楼又来看望时,她还挤出了些笑容,“幸好还有你们这些秀雪的朋友会常来安慰我这个老婆子。”
花满楼只能轻拍着那双枯瘦的手,安慰着老人。陆小凤静默地站在一旁,眼中尽是悲悯与安慰。
这位孤老无依的母亲留他们吃了一顿便饭,说到除了花满楼之外,还有其他与石秀雪交好的峨眉弟子来看过她,但每月都来的,却只有两个人。
陆小凤好奇心起,问起另一人是谁。石夫人却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那年轻人看起来比他们年长,也是一表人才,说是曾与石秀雪交好。
陆小凤与花满楼没想太多,无论那人是昔年与石秀雪关系确实很好,又或是曾对石秀雪有意,才对石夫人如此关心,总归都不是件坏事。而且若是每月都来看望,现在那人已来过五六次了,石夫人仍是安然无恙,想来也应不会对她有什么恶意。
两人辞别石夫人后,在回程路上便遭了雨,分明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绵绵雨丝便缠了过来。
花满楼比陆小凤还先发现雨情,他嗅到了泥土中的潮气与花草树木为骤雨将至而散发出的欢悦的清香。
花木的欢喜,也感染了他的心情。他笑着拍了拍闲然信步的陆小凤,“陆兄,要下雨了。”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冥冥细雨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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