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哪里话,我才是失礼者,怎能私闯您卧房。殿主命我请宫主前去议事,我来至廊华宫时,只见侍从纷纷倒卧在地,心想大事不好。大殿又无人,我千万忧急,才冒然闯入这里,还望仙子见谅。”
“哪里哪里。真是多谢将军了!”珠暇全然明了,知此事定与羽飞有关,不禁一叹。
珠暇见陈赭谈疑色重重,方解释道:“将军且莫担心,我无事。昨日去银河山,那里有株紫草,我见它美得别具一格,便采了回来,做成香料。想是这紫草不寻常,竟害得我们一一睡死过去。”
“原来如此。菘蓝仙子乃天医尚药灵官,对花草甚是敏感,不过仙子试药且多加小心,”陈赭谈疑色稍解,接着说道:“仙子,瑾瑜真君命我四神将随您明天去请回羽飞仙邪。”
“什么,是宇轩前辈?”
“是的。殿主说此次务必要仙邪回来,若劝不动,动手也要了。”
珠暇大惊,但更多的是害怕。羽飞定是执意不回来的,可是神将联手也不一定是现在羽飞的对手。如果真君亲身上阵,那羽飞回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吗?她心里焦急,连身子也不禁抽搐,忽觉得脖子生疼,拿手一摸,摸到两个齿痕。她赶忙用衣襟护住脖子。陈赭谈见珠暇面色有异,问道:“仙子身体是否仍旧不适?”
“我,没事。”珠暇见床头一纱巾,顺手拿来裹住了脖子,然后侧躺在床,裹进床被,背对陈赭谈道,“烦请将军告诉真君,我身体不适,想那残留花毒还未净透。还请真君见谅。”
“是。仙子保重,告辞。”陈赭谈其实仍疑惑不解,但也不便多问,款款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万年劫不是针对秦羽飞本人,但万年劫却在她出现之时。
☆、(二)梦里不知身是客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清露洗翠竹,鱼肚白下晶莹剔透。空隙万千,穿射丝丝金线。手执竹萧,高坐桃枝,仰望处,片片桃花飘落。抬手接触,微风吹散,跌落溪流,不似遗恨于无情山水,却似解脱于万里东流。
羽飞蹙眉微微,叹自己终究不似落花般可以解脱,却苟且存在于不伦不类之中。
五十年前的那场大战,那次别离,那种心碎,那般伤痛,终于落下了她终身阴影。成仙终究是功亏一篑,但自己现在却是非人非鬼非妖亦非仙,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立足之处,每想至此,心里总是隐隐作痛,但从未有后悔之念,这一点既使她惊讶,又使她迷茫:为什么不感到后悔?若是自己从未踏上修圣修仙之路,怎会至如此?若是自己执念不深,又怎会至此?珠暇迟自己两百年修行,文武之才、天赋悟性较自己相去甚远,确已修成正果,为什么上苍唯独于自己“情有独钟”,想尽种种方法试炼她?如果自己改变之前的种种选择,是否现在的境况将是月朗云疏,是否如今的尴尬将流落于九霄之外?
想起珠暇,她修仙之前的生活也是一片苦楚。她生于晚唐大和元年,是礼部员外郎之长女,不幸家道中落,于是随父母迁居并州。家父重病凄然离去,家母伤心痛绝而逝,遗下珠暇和两个幼弟。珠暇忍饥挨饿,屈身他家做尽各种杂活,回家亦要喂养幼弟。可是河东都将杨弁之乱掀起血雨腥风,珠暇带着弟弟辗转奔走,两个弟弟却在途中染病身亡。珠暇痛不欲生,恍惚间爬上罕山,停歇在一株高大的松柏旁,见松柏后方是悬崖峭壁,惨然一笑,觉得天意如此,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正直千钧一发之际,被隐居于罕山的仙人车厘子——亦是家父的恩师——给叫住,始而修仙。
羽飞叹了口气,想珠暇真是苦尽甘来。而自己呢,是真的没有后悔之念,还是自欺欺人?最初的选择缘由为何:生于盛世江湖,长于仙蜀书庄,一代文才之女。开元泽被天下,家父心系众生,平和之际只愿世间甘甜永垂千古。诗仙逍遥四海之际,风流飘逸,洒脱之姿,超人之才,与之谈笑酒茶间,家父明其心愿,携其女,始而修仙。家母只愿平安一生,心怀家事,毫无修仙之念,只是不舍爱女,但家夫已做决断,论其执着性情量是不会改变。而其女,自小也是以子来养;夫妇情深,然而妻子纤弱,怀一女后元气大伤,性命垂危之际才诞生一女。家夫爱妻,决意不再生子,这却也是两人生平一大憾事,但是爱女生得特异,身长如男儿,性情若父,文武全才,天资聪颖,心愿随父修习,日后得成正果而抚慰苍生,遂随得爱女去罢。而家母只愿随时间流走,自然终其一生。
羽飞想到此处,嘴角微微上扬,是嘲笑,是无奈,是悲哀。她哪曾料到有关自己的那些身世是父亲骗自己的。而自己的现状和自己选择的初衷竟是大相径庭,姑且不说自己未能修成正果,修成正果的父亲——如今紫云仙境的殿主宇轩——却又是如何:哪有得抚慰苍生,连自己都无法抚慰。他修仙成果,入世后却已是物是人非,正直宋辽西夏战火纷纷之际。只见民不聊生,心中悲愤交加,途中偶遇被贬黄州的苏轼,方了解了唐以后继而五代十国之争以及宋朝自建国以来诸多事宜。他想自己修仙一场,就是为了照顾苍生,现今苍生有难,正是自己出手之时,于是携女施救战乱摧残下的芸芸众生。硝烟弥漫处,混合自然阴阳之力施雨熄火;草木枯黄处,取北海之仙露施以复生;瘟疫肆虐处,取华山之无根树叶、神林之百年灵芝磨药救济苦难之民。羽飞聪颖好学,乐观积极,朝代更替所造成的惨绝人寰的情形让她悲愤不已,但她抑郁之际必去造访诗友词友,相互寒暄倾吐,一泄心头愤懑;她广交朋友,饱读诗书,舞文弄墨,觉得一代有一代之风情,因此也并不完全排斥人世的各种纷扰,甚至有时觉得这也不失为自然兴替的一部分。虽然每见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之时心如刀锉,但因心怀苍生,救人之心远远超过怨恨之心。其挚友稼轩先生称她为女中豪杰,她却不以为然;不是因为对她的赞扬,而是因为赞扬的话语。她固然是女子,性情却颇似男儿,她认为女儿有女儿的贤淑,男儿有男儿的豪气,所以望取各人之长集为一体,却也不喜欢界限过于分明的评断。稼轩先生曾笑道:“吾可称之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羽飞知他调侃,言笑晏晏,并赞其《美芹十论》乃韬略美文,稼轩先生却是苦笑,言道:
“吾许久不见令尊啊,令尊可好?”
提起家父,羽飞眉头微蹙,“先生此话到提醒了我!想是家父又奔波忙碌了吧,家父不善言谈,好静,少与人交。”
稼轩先生沉默半晌,说道:”吾虽只见令尊一面,令尊之风度不凡果真气宇轩昂,但眼光灼辣,总是微带愠色,眉间时时微蹙,总觉心事重重。好友,令尊是否有挚友?“
“这个嘛,偶尔听闻家父吟词,尤爱一句,是‘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哦,“稼轩先生双目微闭,”竟是尧章。也不知令尊是爱其词,还是与之交好。吟词之中,充满对世人关切,亦怀有愤恨,令尊之爱人忧人,远超于吾;心中之所怀,也远大于吾。吾只关切家国,令尊却关怀众生,其负担之沉重!若与人有交,像其女,令尊应该还好罢!”
羽飞不明其意,只听稼轩先生再问:“令尊志存高远,为何不从政以求旷达?”
“家父总是说和兴也是朝政,战乱也是朝政,既然它是那般得动荡不安、朝令夕改,怎么可以予以信任,又怎么可以终身托付。”
“哈哈哈!那令尊可真是恨透了科举,更是看扁了参试之人了!”
羽飞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不能再接着说下去了。稼轩先生又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好友于归否?”
羽飞低头笑而不语,稼轩先生又哈哈大笑,说道:“好友请见谅。吾是打趣罢了。汝与吾相识多年,吾见识虽浅,却也察觉好友并非常人,但也并非仙风道骨。只是好奇好友之七情六欲。”
“这个嘛,吾……”羽飞一时无语,修仙虽非刻意摈除七情六欲,但若需心如止水,必要排除波动,她认为情绪是躁动之源,故被排斥;羽飞年少便随父志修仙,于世俗感情一窍不通。家父修仙既成,羽飞随之入世后一心也只为救济受苦受难的苍生,不知何为爱恨情愁。事实上,她都不知自己找好友倾吐是因为愤怒,只觉得心绪不宁,需要与人交谈,求人指点,就像她修仙之时一样。而且她还一直苦闷为何自己修仙总不成火候,师爷车厘子从来只是饱含深意的看着她不给她作答复,家父每闻此惑便有愧色,同样默不作声,她心性乐观,不回答也就罢了,不多时也就忘了。
稼轩先生不知其真实身份,但对于羽飞也看出了二三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好友,若你能有众生之情,那便完美了。这是令尊于你而言的优势,也可能是他之郁结的困症。好友,在我离去前帮我看一词吧,题曰《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羽飞当真是不明其意了,待想请教,只听他说帮看一词,也就顾而之他,稼轩先生离去许久后她也未能忆起先前话语。而今羽飞回想此事,才知先生之深意。但她也并不遗憾,因为即使当时明白了,又能改变什么呢?羽飞执萧一曲《扬州慢》,念起父亲宇轩当时并无她来得幸运,心中郁结之未发,虽然她总是相伴于父亲左右,却未发现其心性已经逐渐转化。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但是战争、屠杀、暴虐从未停歇,从未消逝。一朝天子一朝臣,受苦受难为众生。北宋更替为南宋,迎来宋辽西夏金的纠葛纷纷,之后蒙古铁骑横扫万里建立元朝,自元朝始而迎来三大统一朝代。宇轩恨透了悖逆自然、残害生灵的人间,恨透了干戈四起、兵燹纵横的人世,恨透了尔虞我诈、篡史□□的人伦。他本就孤傲执拗,执拗使他坚持着自己拯救苍生之念,执拗使他坚持相信人心对和善的向往,执拗使他抵触内心早已充盈的对救世的排斥和愤恚,但执拗亦是他心灵扭曲的根源,是他强颜欢笑的理由,是他压抑痛苦的借口,是他走向极端和自我毁灭的□□。终于,那创巨痛深而遗恨终生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中会穿插历史人物,这算是本人对所喜欢的文人墨客的纪念。
☆、(三)相逢一醉是前缘
宇轩有一挚友,姓曹名沾,字梦阮。宇轩是如何与他认识的就连宇轩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太有缘分才会有那么多巧合以致相知。康熙五十四年夏,宇轩和羽飞游历江南,居于秦淮河畔。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宇轩执扇独自踏云漫游南京,不住感慨江南之山明水秀。忽然听见婴孩啼哭,想是谁家孩子出生,不禁又惊又喜;他憎恶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苦景,新的生命能让他找到平静,宛如自我新生,于是迫不及待得赶往婴孩儿啼哭之处,只见那里层台累榭、灯火通明,定是钟鸣鼎食之家了。宇轩不禁感慨那孩儿生得幸福,更是想亲眼见识那孩子。他隐身于众人之中,等仆人们安置好产妇和孩子后,方现身。屋里依旧有烛火,照的孩儿面色更是红晕;忽然那孩子的眼睛睁开,眼里尽是纯净、好奇和潜藏的渴望。宇轩竟然呆住了,那孩子似乎也呆住了,竟没有哭闹。宇轩发怔并不仅仅因为婴孩之无暇,更多的是悲伤和恐惧;他悲伤新生所影射的死亡,恐惧战争对新生的摧残。正是因为如此投入,宇轩才没有发觉刚进屋子的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见到宇轩又惊又怒,但唯恐惊动孩子及其母亲,又担心宇轩会加害家人,便故作镇定,轻轻得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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