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谢衣不过玩笑话,沈夜毫不在意,回之以一笑,低声道:“你师尊宿疾缠身,流月城中又大小事务不断,哪有闲工夫来这湖中捉人。”
“那是因师尊已在捐毒捉到人了……”
“你啊……当年伤得那样重,难道要为师看着你死不成?”
“师尊哪里话,弟子绝无此意,诛心之言切莫再提。”
“好,好,不提就是……如今你师尊灵力全无,生杀均操控于你手,你说怎样,便怎样了。”
“……嗯?师尊总要说这般伤人的话么?”
“呵,不说。”
……
一行说,一行走,缓缓而谈,颇有爽朗轻松之意,师徒两人并肩前行,金风送爽,山道缓和,但见红叶纷呈,松柏掩映,不远处山涧蜿蜒,水声潺潺,山巅旗云环绕,群峰巍然,好一派秋日盛景。
结界虽有人探究,但未能深入,两人也不十分在意,姑且将此事放下,先往纪山取了东西再回来查看不迟。
不多时山势已颓,两人步入谷地,前方便是朗德寨,沈夜往那方多看了两眼,若有所思。谢衣猜他兴许是想起当日朗德寨之变,一时也颇感复杂,不好开口。
道义上讲,沈夜下令将矩木投放此处,致寨中人心大变,或消沉,或惊惧,或癫狂,或残暴,的确是他之亏失。那一夜混乱令寨中多有死伤,横祸飞来,烈焰之下只闻哭声叠叠,惨叫连天,加之雩风轻狂傲慢,若非自己及时赶到,无异一行和村民恐怕还要受更多苦。
想到此,谢衣偷眼去看沈夜,却见他已停下了脚步,默默凝视前方的朗德寨。
日光正好,云影低回,寨中众人用过午饭,正在三三两两地闲聊,小孩儿跑跳着,老人家在屋檐下闭目养神,青壮年们也都放下了活计,或抽两口水烟,或发出爽朗的大笑。
一位货郎赶着牛车来到寨口,支起架子开始卖货,琳琅商品一摆出来,顿时吸引了满寨人的目光,他们呼朋引伴,纷纷围过去,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爱不释手地挑选着来自远方的好东西:长安的绸缎、广州的水粉、栩栩如生的蜀绣,江陵城里上好纸张做的书册……
沈夜静静看着,没有说话,寨里也无人注意这两个过路人。
谢衣渐感忐忑,他想自己此刻或许该说些什么,却又觉不当打破沉默在不容更改的事实面前,语言时常显得那样无力。
半晌,沈夜低声道:“过去吧。”
第20章
刚走出两步,忽有个女人从他们前面奔过,急匆匆往那货郎的摊位上挑选起来。她拿起两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比划一阵,又恋恋不舍地放下,往成年男人的衣饰上瞅。谢衣二人从她身侧走过时,听旁边有人问她:“巴叶娘,你要选点啥?”
“选不定哩……”她的声音跳动着喜悦,又带有几分刻意的苦恼,似乎不好意思将她的喜悦都给人知道,偏要装出些许忧愁来,才不显得她的幸福太过刺眼,引人厌烦。
“昨夜我做了个梦,巴叶说他跟着师父又学了一招,过年时候就可以回来看我了。他长大了,也长高了,比他爹还高了……”她话语里满是喜滋滋的甜蜜,“哎哟,你说给他买哪样好?万一他真像梦里头那样高了,再买少年人的衣服不是浪费?又穿不上。但要是真给他买大了,不能当时穿,放旧了也不好。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我这当娘的……”
谢衣眉头渐渐皱起。巴叶,熟悉的名字,他还记得那少年倒在血泊中时,停留在他脸上最后的表情……
夏公子说他给巴叶娘施了术法,令她以为巴叶是被仙人接去修行,而非已遭不测,如此她或许不至太过悲伤。可是依夏公子修为,那样的幻术顶多持续数年,若有朝一日……
停下脚步,谢衣不由起了加强夏夷则留下的幻法,令她好梦一世的念头,可是一转身,看到日光下她生气勃勃的脸,看她鬓边随风轻晃的发丝——那里头已夹杂了几缕银色。
突然之间,谢衣又不想再加以干涉了。他再次深深看一眼那女人的脸,默然而去。
沈夜站在前方几步处等待,见谢衣过来,他举目往朗德寨中望去,淡然问:“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杀了雩风?”
“是。”
“为何杀他?”沈夜话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记得你最不愿将剑法灵力用在杀人上边,何况面对自己族人。”
“……倒也有些许意外缘故。”谢衣叹道:“雩风当日过分轻狂,目无下尘,当着我与无异一行的面,使法术将寨中一名唤作巴叶的儿童活活绞杀。这般拿杀人取乐的恶行,即便身为同族,谢衣也绝无法苟同。我本不欲取他性命,不过偃甲蝎使得匆忙,未及调试到最佳,一下出手重了,他便……”
说到这里,谢衣声音渐低,“错手造下杀孽,徒弟也曾感不安,心内颇有愧疚。”
沈夜闻言,沉吟不语。谢衣摸不准他此刻心思,也不忍多加指责,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摊位,对沈夜低声道:“那边那位正在挑选东西的妇人,便是巴叶的娘亲,她至今不知儿子已死的事情。当日无异一行送巴叶遗体回家时,夏公子不忍她伤心,略施法术,令她认为孩子是被仙人接去修行了……”
“杀得好。”
沈夜忽然出声,谢衣一怔,只听他道:“即便你这里不杀他,我不日也会取他性命。”
“……师尊?”
沈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早已恢复平静生活的朗德寨,对谢衣呼唤恍若不闻,自言自语般地一叹:“雩风性情浮夸,行事骄横,在城中多有失仪,派他来此可谓将功折罪,却依旧如此轻慢。就凭他性情,横死不过迟早之事,你杀他不为过。”
谢衣默然点头,片刻后,再度开口:“……我不知为何雩风会变成这样。”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低声道:“昔年我任破军祭司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印象中他胆怯、优柔、敏感,看起来不会,也没有勇气和能力成为祭司。当年,为着铜镜里出现人脸的事,他日夜啼哭,愁坏了家人。那年商量神农祭典事宜时,我跟师尊提过此事,不知师尊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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