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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彬怔怔望着跟前一脸关切的杨慎,半晌方明白,他此时究竟入了何人肉身。这一出必定是吴杰所为,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自己既占了文曲肉身,那文曲此时,魂归何处?

“爹!你可是醒了?为何不应孩儿一声?”杨慎急急道,“前夜爹为何要独往康陵?若不是皇上,我尚不知爹下落……可爹分明该在江西守丧……幸而皇上恩准,可留京城养伤……但私自入京一事,必是要彻查的……爹……爹?”

皇上……

江彬猛地醒悟过来,抓了杨慎的手哑着嗓子道:“皇上可在宫中?”

杨慎见杨廷和答他,总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杨廷和问得古怪:“皇上今早已起驾南巡……”

江彬想起吴杰之前提的那三日之限,明白这般还魂必是要令他去见正德最后一面的。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披衣下床,只道有要事面圣刻不容缓。杨慎虽觉着父亲此番行事古怪,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命人背了马车,带上医官、小厮,请出家中免死铁券,连夜将杨廷和送至城门。

☆、第113章生离死别

这一路竟十分顺畅,除了被一队巡逻的保夫拦了盘问外,并无多生事端,更奇的是,到了通往外城的崇文门,那守门的瞧了杨慎的牙牌便乖乖放行了,并未再多说一句。杨慎正疑心着,就瞧见拦在城门外的一人。飞鱼服,绣春刀,盔帽压得极低,只一双眼,洞隐烛微,一身寒气竟远胜于秋夜的萧瑟。

“锦衣卫?”杨慎一蹙眉,不安地瞥一眼身后的“杨廷和”,打算下马交涉。

江彬却早已认出了那位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少年郎,按了按杨慎的肩,掀开车帷。

那锦衣卫瞧是“杨廷和”,也并无半点惊讶之色,抱拳一礼道:“卑职陆青,奉密诏前来护送杨大人前往淮安。”

江彬静静瞧着跟前不卑不亢的儿郎,不免唏嘘,自上回一别后,仿佛已逾千年。忆起先前于栈里陆青意有所指的那些话,想来该是因了汤禾的缘故受制于吴杰,却又忍不住提点他——吴杰并非善类。只可惜当时一心想着救正德皇帝,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也不知陆青之后又是如何过的,可是以为他死了,可察觉“正德皇帝”的异样,可有寻回他朝思暮想的汤禾……可惜,如今碍着“杨廷和”的身份,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应一句“有劳”,乖乖回车里,任凭陆青骑马护在一旁。好在,陆青平安无事,否则江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待自己的一片赤诚。

杨慎尚不知各种曲折,只知杨廷和向来心思缜密,思忖着这莫不是他计中一环,便也没敢多问。自幼,父亲便对他极为严苛,年幼时尚且以为这便是舔犊情深,可鸡鸣而起发愤忘食了十余载,被钦点为状元,却仍不见父亲脸上的冷淡因他的景星麟凤而消融。多年来,父子情分好似只是个摆设,费尽周章地猜父亲心思,暗暗培植势力甚至不惜利用严嵩对他的倾慕来辅父亲左右朝政,最终却又发现,父亲要的,并非权倾天下。

父亲行踪诡秘,时常寻不着下落。

父亲偶尔昏睡不醒,如何唤都不应,醒来时却又并无异样。

父亲常在院中折枝写字,一个梅字,反反复复写上半日,复又痴痴望上半日,这才抹了,脸上那不曾见过的怅然若失也随之消失得无迹可寻。

对于这种种,杨慎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愿细究,怕若知道了,便是父子缘尽之时。

他闭口不言,亦如此刻,即便心中百转千回的尽是疑问,也只得咫尺天涯地沉默着,不曾逾越。可心中隐隐的不安,令他决心跟随父亲走这一遭,好在“杨廷和”并未赶他回去,陆青也默许了他的随行,只是遣散了医官与小厮。

京城到淮安的一路上,俱是各怀心思,加上陆青为掩人耳目并未带着走官道,半程陆路,半程水路,因而路程尤为漫长。

杨慎始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江彬,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笨拙模样,令江彬一阵心酸,这哪还是当年那个意气奋发、不可一世的状元郎?在杨廷和跟前,他好似一捧土、一粒沙,谦卑地落在他脚畔,仰望着,求些许慰藉。可于心有执念的杨廷和而言,杨慎这子嗣不过是偶尔落于肩上的一片叶,轻轻拂去了,依旧能走得了无牵挂。

这世间,有的是心思玲珑却参不透的痴儿。

江彬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几日,他看似沉静,实则百爪挠心,怕迟了,见不着正德皇帝最后一面,又怕见着了,或对面不识,或徒生变故……隙中观斗,他总是参不透棋局的棋子,唯有听天由命。

三日后,终是到达了淮安。淮安兴漕运,乔装打扮的几人所搭的商船混在来往船只中并不显眼。方靠岸,陆青便去了沿岸的驿站,片刻后出来,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地瞥杨慎一眼。

杨慎识趣地退到一旁,背着他们看几艘商船卸货。陆青这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江彬道:“皇上昨日于清江浦泛舟,不慎落水,今早方醒来,急着召见大人。”

身份多有不便的杨慎被留在了驿站,江彬跟着陆青乘着马车来到清江浦的水榭时,已近黄昏。江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一路上都垂眼瞧着陆青的靴子,木木跟着,跨过一道道门槛,绕过一条条回廊,终于停在了戒备森严的一间屋外。

陆青让江彬在门口等,自己先进去禀报。这一刻,竟像极了与正德皇帝的初见,同样的焦灼,却已是天差地别。片刻后,陆青终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锦衣卫与两鬓斑白的御医。

江彬被恭恭敬敬地请了,抬脚跨过门槛,踏入一片昏暗之中。

架子床的承尘上雕刻着传说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仙草,可其上躺着的九五至尊,却已奄奄一息。

江彬的身形掩住了灯火的微光,床上之人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吃力地望向床畔之人。

屏气敛息,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便如一箭穿心,刹那间认出了彼此。

江彬腿一软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正德皇帝颤颤巍巍伸来的枯瘦的手,却发现他拇指指甲缝里插了根银针。再定睛去瞧,那神庭、印堂等多处穴位都施了针。江彬曾看吴杰施为过几次,知这多是用以维持神智好见他最后一面的,顿时悲从中来,扑在正德皇帝身上泣数行下。

“哭什么……一见着就哭……我阳寿本该尽了,这般撑着,可不是为瞧你落泪的。”虽这般说着,可正德双眼分明也是红的,瘦得干瘪的两腮费力地牵扯出一抹笑意。

江彬听了这话本想止了悲恸好好说上两句,哪知那枯槁的笑蓦然闯入眼中,排山倒海的酸涩顷刻间压垮了最后一线理智。正德皇帝见江彬忽然噎住般怔怔望着自己,知他是急痛攻心,忙想唤外头御医。可刚要开口,就被江彬用手指封了唇,颤抖着细细摩挲起来。

说什么?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还要强词夺理些什么?即便是生死攸关之时,也依旧没个正经地调侃彼此的痛不欲生!

江彬恨恨想着,便将自己的唇覆上去。唇齿交缠间,尽是劫后余生的缠绵悱恻,是时过境迁的缘悭命蹇。这世间的繁华与落寞,不过是昙花一谢的醉生梦死,千帆过尽,方知求的不过是细水长流的相濡以沫。早知如此,又何必辜负了情深意切,蹉跎了急景流年?什么兼济天下,什么造福苍生,皇天在上,可曾怜悯谁命途多舛?九五之尊,天子之躯,也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

正德皇帝忽地咳嗽起来,身子因了那愈演愈烈的痛苦不断痉挛着,蜷成了弱不禁风的一团。外头的御医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动静,隔着门唤了声“皇上”,正德皇帝却边咳边道了声“无妨”,谁知话音方落,便呕出一口血来。

江彬怔怔望着正德皇帝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拭了嘴角血丝,哑着嗓子道:“这两个仙不仙魔不魔的,可真害苦了你我……”

江彬一怔,不知正德皇帝知道了什么,又是如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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