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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禹跟他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叫范禹。不叫付几。”祖辛有些许地愕然,问:“什么时候改的?”他含混答:“后来改的。我现在跟一个婆婆住,她是我的新东家。你不要时时懊丧,要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的。”祖辛点点头,就催着他离开。

他推了板车往巷外走。刚才那会儿他没有跟祖辛讲他新东家——婆婆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与别的东家都是不同的,他觉得提这个并不妥。祖辛现在被困在那样一个地方,正为自己将来的命途而产生一种身世之感,却如果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如今有一个好东家,那就是一种非常不懂人情^事故的不通人心情理的做法。故而他没提那个,只说了有一个婆婆的存在,因他想着祖辛应是不知他那日被人打了后却被一个婆婆接回家去了。

他将板车一路沿街推到水果摊大哥那里,将大椰的壳收了,跟着就向右拐入一条巷子,朝城东的市集走去。

到了后,找着那家卖磨的,那家主事的大叔说已打磨好了,让他到后院里去看看。这边城东的市集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地方,里面有铺子也有那些露天贩卖的商家。只不过这里的铺子自然是比不上像是大启街那样的正街沿街两侧的商铺店面那样地富丽,这一处的铺子都较朴实,且不论前头的正堂还是后头的院子都是很小的。

他将板车推向后院,就见他要的那口磨被放在院里一角,他细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问题。这时在正堂的大叔也跟到后头来了,前头就留他伙计看着。大叔问他:“怎样?”他答:“不错。”大叔说:“你拿回家里去用,要是你东家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能拿回来给你们改的。要是改动的话就不要钱了,只是来回车马费你们得自己付。”他想想也合适,就爽快应了,将出门前就藏在板车下面的那些钱串儿都拿了出来。大叔让他跟他到前头堂里称钱去,他们这些生意人是没可能一个子一个子儿地数的,一般一串是正好一个重量,拿专门称量这些钱串子的小秤一称就行了。所以他就跟着大叔朝前面正堂走去,自然也不会忘了拿上装了今日卖灰麦包收得的一千五百个子的布包。那一千五百个子也就是十五串。因每回卖这麦包只收得十五串整,人家也就没办法拿一小锭给他那样省事,因一小锭值二十串。可好在这里的“子”都不沉,是轻薄秀气的一种钱币,也是圆身方孔,币身光亮,十五串提在手里像是也并没有什么负重感。

他二人去前头称好了钱,就钱货交割了。他说他要去赁一辆牛车来往家运那口磨,大叔则说:“刚巧我今天工坊里还要往这里拉一趟货,等一下就到,送完了我这趟,我叫他们帮你把这个送去你家就是了。你家远吗?”他想这不要钱的事,他现在当然乐意,就说他家就在城北门外的山上。大叔就让他等等,他们的人该是一会儿就要来了。

而他此时肚子有点饿,正好想起他收了大椰壳后就紧忙地跑了来这里想要验收他的磨,竟连肉包子都忘了买了,于是,就跟大叔说:“大叔,我板车先停在你后院,我拐出去这里市集上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填一下肚子。”大叔说:“你去吧,两刻钟之内回来就行。”

他听了后,就赶快出去了,因他想着大叔工坊里的匠人过来卸货也要不了多长的时间,到时还要叫人家在这里等他的话,那肯定说不过去。他出了去,就近找了一间卖灰麦包卖饼子的。纵他有十分的不情愿去碰那个灰麦包,纵他有二十分的渴望要吃再过几家档口上卖的肉包子,他还是选了灰麦包。因这市集上终日纷纷攘攘,怕是寻不着什么暗巷好让他独自吃肉包子的,为了不引人侧目,他就买了灰麦包,跟着当街啃了起来。啃完了两只后,发现还是会有人看他,也不知是嫌他吃相难看,还是嫌他吃得太快,还是嫌他吃得太多。范禹在心里狠狠白了这些人一眼,低头就往大叔铺子那处走去。

他发现那些石磨工坊的匠人们刚到没一会儿工夫,正在合力往下搬各式大小不一的石磨。他也只等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将货卸好了。跟着,他们的东家,也就是大叔就让他们中的两人赶其中一辆马车跟着范禹回去一趟,将他订的磨运送回他家摆放好。

那两人便跟着范禹一道走了,因只有一口磨,且他们的车是马拉的宽大的车沿高的板车,这样的话,上山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回范禹家的山道偏缓,那么拉起来就更不费什么力。

磨被放在了范禹住的后面房子的厨房里。因他一早想好了摆放的位置,故而跟他来的这两人只需将磨摆在他指定的点就行了。他问人要不要喝水或是吃点什么,人家就说不用了。他这时才想起他倒是不便将自家的水就这样给外人喝,且他家厨房里应该是没有另备一份煮开的未经过滤的河川水的。好在人家说不用了,说之前在店里喝过了,他就去前头厨房拿了四只灰麦包塞给人,还跟人说这些是他家婆婆做的,非常好吃。这两人午饭还没赶得上吃,便没有推拒,接下来后,一人驾马,一人坐在后面露天的板车沿上就走了。路上他俩咬那个灰麦包,虽说不是热的,竟觉得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麦包过,还在想着这家的婆婆手艺真是了得。

☆、第10章

范禹得了这口湿磨,先是提来了水将这磨仔细清洗了一遍,再拿开水烫了一遍。他一边洗着这口磨,就一边想着之前在巷子里相遇祖辛一事。他是自然想像自己以前那样财大气粗地想保谁便保谁,可他又深知自己现在就是没什么钱,瞅着眼下这形景,连贫困线都像是还未挣脱,哪里就能用像以前那样硬气的做法去搭救他人呢。既知这一层,且又知道就这事上也并没有什么机智的方法可以用,像是跟祖辛建议过的让他把他自己养眍娄了变得没什么价值了也好赎些,这也是行不通的,故而他现在深为这事烦心着,想着自己一年半载怕也是没可能显贵发达的,而祖辛在那处妓院里并等不了多少时日,最多也就是再有十来个月的光景,就要被那头的妈妈赶着去前头卖钱去了。

他想,既他劝了祖辛不要轻易懊丧,要相信凡事只要人谋人为就定会有转机的,那他也不能仅是这样劝人,而自己在这里暗自心懒意怯,干在这里等死。

他想,总能被他等来点什么的。

他放下这头心事,就着眼在这口磨上。他这磨是要用来做一种叫“呱呱”的小吃的,一种荞麦糊最终改变了性状后形成的又韧又爽的浅藕紫色“膏泥状”的小食,可以做主食,配上了劲爽鲜“呛”的各色配料确是一流。

所有的淀粉类食物都能变成泥团状,视其本身淀粉链的结构不同而最终产生的泥团的韧性也是不同的,越是复杂紧密的淀粉质结构出来的“泥团”就越是韧,反之则越稀柔流滑。像是日料中的山药泥盖饭上的山药泥就是淀粉质最疏松的了,那么这山药泥自然也是又稀又滑的,流动性甚好,吃起来那个质地有点像是在吃用山羊奶制成的酸奶一样,带有粘稠度,不过又是在时刻滑动着的。跟着,要紧密一点的是芋泥和土豆泥,它们就不会滑动了,固在了碗里。

然后极为紧密柔韧的自然就是被人最熟知的米糕和面团。面团由小麦粉制成,是淀粉质最紧实的,且又因含有蛋白质,故而面粉团是所有这一类食物中最韧的。

而荞麦最终制出来的泥,是没有米与面这一类主食的那样韧的,不会像米团、面团那样地全结在一起,但是又不会像土豆泥、芋泥这类辅助性主食出来的“泥”那样地松散,像是介于朝鲜族过年砸的米糕与美式原味土豆泥之间的那样一种松紧的状态。又韧又爽,荞麦香全给逼了出来。

他会做这个还真是因为他孝顺。他爷爷有二型糖尿病,他爸前几年每年做体检也是查出血糖有些偏高,医生关照他们吃荞麦面条,少吃些精细米面。可是那种面条哪里会有人喜欢吃,是用荞麦粉掺了白面粉制成的,口感那样地硬,吃惯了白面的人哪里会转投那样一种没有口感又不易吸收汤汁煮入味的面条。

可巧他有一朋友说他们家乡有一种小吃叫“呱呱”,就是用纯的荞麦粉制成的,他们那儿的人都爱吃那个,说他们家乡的男女老少无人不吃,就像兰州人无人不吃牛肉面一样。虽用料最简单便宜,可是做工是复杂的,要将人人都嫌的在主食中算得上是相当不讨喜的荞麦转化成人人争相买来吃的一种食物,是相当不简单的。他那朋友说也只有他家乡那边才能做得出最正宗的呱呱,就像只有兰州才做得出最正宗的牛肉面一个道理,离开他们本城十里地开外的就没有一家是正宗的了。

而就在他们本城中也还是得分三六九等,像是呱呱也只有那朋友城中的常记与其周边方圆十里地之内的才是第一等,再往外拓开去的,就开始变次了;而兰州也只有马子禄牛肉面馆及其周边方圆十里地之内的才是第一等,再往处拓开了去,也是要变次的。

他就为了学这个回去做给家中身体有恙与微恙的长辈吃,还特意与他朋友去了他家那城市,住了好些天,学了好些天,那家老板与老板娘做呱呱都有三十九年了,与他朋友家相熟,一听说要学这个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又收了人家塞来的红包作学费,最主要是听说不是住在他们城里的同行且也没想着日后要做这生意,自然就倾囊相授了。

结果,范禹学了这东西回家做了之后,他家不仅是爷爷、爸爸爱吃,连他完全没这血糖高的毛病的妈妈与两个弟弟也喜欢吃。他有时嫌做得麻烦,就禁止他弟弟们去“偷”来吃,说得都留给爷爷和爸爸,他弟还反驳他:“你看爷爷不幸患了那病,结果爸也查出来血糖偏高,这就说明我们家的男性是患这病的高危人群。那我们从现在起就吃荞麦,而少吃些其他主食,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吗?”说得他气死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过往,一边取来了之前一早浸泡好的脱皮荞麦仁。那些荞麦仁是他昨天上午洗净、淘净的,被浸在一只中型的广口缸中,能有半缸那么多。到了这会儿,已被浸了一天一夜了。

到了这会儿,他见广口缸中的荞麦粒都像是吸饱了水似的,都变胖了一圈,颜色是灰灰的,且都变粘了。本来荞麦粒是不容易出粘性的,如今经过了久泡,倒里缸里面除了仍能看得分明的颗粒外,就是浅灰白色的粘麦浆。这缸中已见不着水了,看来昨日还超出荞麦粒一截的水现如今都已被吸涨进了麦仁当中去了。

整缸东西变得很粘,他就拿来一柄长柄木勺,将这一缸东西翻搅了起来。这么做,是为了增强它的粘性与均匀度。

自他手里搅动的动作变得单一了起来后,就更是易将自己沉浸进一种回忆中。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也不知家里都怎么样了,好在有弟弟,虽然皮一些,可是好像也不错的,不像是成不了大器的样子,或许再过一两年,定一定性就好些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原本家中的琐事,就听婆婆在他这边厨房门口叫他,他朝后一看,婆婆手里捏着一把菜,想来是刚由他这后面房子再往后走的一片菜地里做完农活回来。婆婆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在捣鼓些新花样,也不知他日卖不卖得上钱。”婆婆一听能卖钱,自然很支持,只说:“好啊好啊,你自个儿捣鼓吧。我们这里菜地里的菜简直是不能吃,也怪我这阵子没好好照顾,你明天后天中午回来时由买菜的那儿随便买一两把回来。这地我得重新翻一遍。”一边唠叨着,一边转头朝她前头走去了。

范禹则继续搅和他的荞麦生糊。再过了约三刻钟,他便在他那磨的出浆口下架了一张方凳,再在方凳上摆了一只木桶,准备到时等着那第一遍出的粗荞麦浆。跟着,又将这生糊朝磨盘正中央那个深口内舀了几勺进去,因这两个厚实的磨盘间是严丝合缝的,若不经磨动,那生糊是不可能直接流淌出来的。

他见注满了,便推动这磨的长木柄开始磨了起来。他有意让人将磨的柄做得这样长,就为了用到杠杆原理的好处,磨得也不用那样费劲。他这样一边磨一边停下来加满生糊进入那个注入口,过了约四十分钟,三刻钟不到,这一些生糊全都变成了粗荞麦浆。这粗荞麦浆还未经细化,虽说比生糊要又细致又流动性强不少,可毕竟还是有一点粗质夹杂在里面。

他将接得的这大半桶粗荞麦浆又加了一些他家过滤过的那种水浸泡起来,还给木桶加了盖子。跟着他便到前头将前几天买的一只木漏斗取了来他后头厨房里,到了晚上时要用。这木漏斗的尺寸结构与他家用来滤水的那只漏斗是一个式样的,他当时就是照着家里这只买的。这一只到时会用来过荞麦浆。

可是那些粗荞麦浆一浸就得浸四个钟头,他这时就忽然想起他中午那趟的水还没运,便推了板车下山去运水。回来后,进了厨房,便开始了滤水的活儿。又听婆婆在厨房里一边摘着她之前切回来的那些菜,一边抱怨着那些菜不能吃。他就说他滤完了水就下山入城去买菜,婆婆就说好的。

等他买了菜回来,两人吃了晚饭后,他再去看了他的那些粗荞麦浆,发现全稠稠地融合到了一起去了。跟着他便用那木漏斗将这桶粗浆滤了一遍,出了细浆。可光是这细浆也还不够,还得再加水浸四个钟头。不过粗浆加水,是会最终融合——浆与水融合,而细浆加水则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性状,就是会最终分离——荞麦淀粉质与水分离,水在四个钟头后,会浮在上层,下层则留有极纯的粉浆。

等到水与粉浆在四个钟头后分离了后,他将上层的水倒了,将荞麦粉浆留在桶里,有大半只中型大木桶那样多的量。他给木桶加了盖子后,就去洗澡睡觉了。这粉浆还得隔夜才能用,他明早得早起,四时就得起来真正做那个呱呱了。可他又是平时不会在四时起床的人,而这里的那个什么计时的漏壶哪里会带闹钟功能呢,故而他在睡前喝了半碗水,准备到时要用“起夜”将自己憋醒,一醒了来便要狠心叫自己不再睡了。

结果四时半时,他还真给憋醒了。紧忙地起来,小解后洗了手,就吃了一只隔夜的灰麦包先垫着,跟着便煮起了呱呱。将他新买的一口黑亮的大铁锅架在了灶台上,灶里升了火,跟着便提来了他那桶荞麦粉浆,用一只长柄大铁勺往锅里舀入清的过滤过的水两大勺,再舀入六勺粉浆,顺着一个方向在锅中搅动。直至锅中物慢慢凝结变成了黄而不焦的状态,就可出锅了,出锅的东西会经过一个“回性”的过程,等它回性了,就会由黄而不焦的颜色变成了浅藕紫色。

他就这样,将大半只木桶的荞麦粉浆变成了比半只木桶稍多的呱呱,这桶不小,够卖两百多碗了。他以前做呱呱是为了家里人的健康,将荞麦换种样子哄他们吃下去,如今做这呱呱却只是因荞麦粒在这鱼女城里不摆在米粮铺子里卖,大部分人也不吃、也不懂吃,且在后山采收的还不要钱。不要钱的事他现在自然都是肯的。

他把早上的水打了上来且滤完了后,又在家里吃了早饭,再将他要做买卖的东西都装上了板车,跟婆婆说他大早上去入城口那一块就近做点小买卖,十时左右就回来,再去送货。婆婆问:“小买卖在入城那一块做,那儿人又不多,会不会不太好?”他说没有办法,只能先这么着。婆婆就让他做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吧,她说她还有个独轮的推车,摞起两大筐蒸馍还是可以的,到时就她去送一趟,跟着再在市集再买一辆板车就是了,让他要做买卖就好好做,往城中心去去,别在边缘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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