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辛见厨房里这个男人与范禹对坐着,他先是在跨过门槛时怔了一下,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多余的。后来见这人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他则依旧是面无表情。
范禹见他这样,想着兴许他是因为夏侯乙是肥男人的朋友,故而在见到夏侯乙时,就一副明显地有些怏怏不快的模样。
范禹忙随意问点什么,想打一个圆场,把这种有些尴尬的气氛给岔开:“祖辛,回来啦。婆婆呢?”祖辛答:“回来了,婆婆还留在宅子里,说晚些再回来。”说完由夏侯乙身边经过,看也不看他,将灶台上的一只小黑陶坛子抱走了。
那里头装着大椰糖棒,他要抱回房间里去吃。
范禹还在想,这个祖辛这是哪来的脾气,难不成在山下宅子里遇上了什么叫他不舒服的事情。他还想着等一会儿夏侯乙走了,他再去细问问“这孩子”怎么了。
哪知隔壁用来睡觉的那间房里过了一会儿就传来“怦”的一声,范禹忙起身过去看看,见床头的那张矮几倒在了地上,不过“好在”那只漏壶计时器没有事,也不知那只漏壶怎么了,竟好端端地被放在床的里侧,也不知祖辛把漏壶放在床上做什么。
他走了过去,扶起那只矮几,又将床里侧那只漏壶取了来又不偏不倚地摆在了矮几上。他问:“矮几怎么倒了呢?你有没有事?”祖辛则正坐在床沿上,那只小黑陶坛子被放在床中心,坛盖子还是合着的,不过可以闻到祖辛嘴里一股浓郁的大椰香混着糖微焦的香味,知道他嘴里正含着半块大椰糖。
祖辛说:“不知怎的,它就倒了。”范禹一听,这简直是胡说,却也不再细问了,只关照他在房内走动时小心点,别磕磕碰碰的,砸了东西,人也给碰伤了。祖辛就说他知道了。
跟着,范禹回了另一侧的厨房里去,又坐着跟夏侯乙叙那个实则是叙无可叙的旧。
正谈着谈着,隔壁房里又是“怦”的一声。范禹又到那头去看,见房中那只用来泡澡的桶就这样倒在了地上,桶比较结实,摔也摔不坏,只是这样稳重地被摆着的泡澡桶怎么会侧翻过来?
范禹又问那个祖辛,祖辛答:“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翻了。”范禹则说:“行行,你别在这房里呆着了,你跟我去厨房里,我们跟他一起说会儿话。”祖辛不肯,说有什么好说的。
范禹当是祖辛因心中恨着当日那个肥男人在妓院中对他手脚举动轻佻,就连带着将肥男人的朋友——夏侯乙也一并恨上了。只能说:“好好,那就不过去,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小心一点,别瞎走,怎么老碰上东西,你有没有磕着哪里?”祖辛说没有。
范禹又回了厨房后,见到夏侯乙时神情还有些尴尬,因想着自己家里人对这人这样抵触,自己夹在这个中间是相当尴尬的。就像是一个人有两个朋友,这人明知一个朋友看见另一个朋友就不痛快,可这个人却偏偏两边都要应对,就好像被夹在了中间一样,由那头的朋友那里回到了这头来,与这头的朋友面对面时,就不免会在神情上有些不大自在。
夏侯乙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可是嘴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多看了范禹几眼,又朝那堵隔着厨房与另一侧的房间的墙壁看了一眼,之后依旧是没问什么,也不提这个事情,只是与范禹又随意说了两句,就说要走了。
夏侯乙在回程的路上就在想着,那个人被范禹救了后,这一向在范禹家里养息得相当好,人都看着比以往还要润泽、气色好了。只是脾气也被养出来了,可能自恃范禹对他好,事事都让着他,就连点礼数都没有了,一见着了自己竟像见到仇人似的,明明之前在妓院大堂里见着他时,还是很温柔弱小的。
夏侯乙想着之前那屋里弄得又是这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又是那东西倒下来的声音的,兴许就是那人想逐客,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就感觉上来讲,好像就是带给了他这样一种感觉。
夏侯乙想着:或许,该把那个不礼貌的人在这儿被养得愈发地白白嫩嫩的事情告诉姬槐知道。
姬槐就是范禹口里的“肥男人”,也就是夏侯乙的朋友、对祖辛以往在妓院里有些不大规矩的男人、才旦金坞里的四公子,这么说来,也就是祟侯免他三妹妹的小叔,因祟侯家与他们姬家联络有亲——祟侯免的三妹妹嫁给了姬槐的二哥姬杼。
似乎这又是一个在范禹心里有一堆标签的男人,不过估计他这么一个,是永远在范禹心里也洗不白的了,因为范禹一直给他贴了一个最黑最不堪的标签——死变态恋童癖!
故而每每范禹在心里想到这人时,在心中那一种只针对这人的鄙吝之情是“油然而生”的,且还是“由衷”的。
☆、第26章
这个时节是寒季,相当于范禹以前知道的冬天,只是他原本住的那座城在冬日里偶尔会见到雪,可在这处,是断见不到雪的。所谓寒也寒不到哪里去,最冷的时候也只需里头穿一件,外面再罩一件夹厚一些棉层的袍子也就行了。
相同的是,到了这样的冷天,但凡见得到晚晴,那个西斜的日头都像是能滴得出血似的。
这日范禹在快近黄昏时就下山要去他的呱呱摊档上转一下。他家这呱呱的生意早都开始上、下午都在做了,早都不在下午一时就收档不做了,而是一直做到晚上七时。上一回继给夏侯乙酒楼里供货一事一切排布妥当、生产上了稳定的正轨之后,他紧接着就是又购置了一辆与先前的用以卖呱呱的板车一样的板车——相同规格方显得整齐划一,每辆板车后安排两个人盛呱呱、拨调料。这两辆板车都被刷了掺仿金的金粉的亮黑色的漆,显得尤为高档,且也不再是人力拉车了。他上回购买牲口时,特意买了两匹一样高、差不多肥瘦的枣红色的马。深红配亮黑,很相衬。
这呱呱卖一天,那马就陪着摊档上的范禹的帮手们站一天,就保持着它们原本拉车时的那个方向那么地站着。马横竖在哪儿都是站着,也不会嫌累。动也不动的,像两尊雕像,倒衬得这个摊档上卖的东西矜贵得很。
范禹由大启街北端朝他家摆摊的这一头走了过来。夕阳赩红,由他右边斜着照了过来,映得他这个人一边是浸润在了一种怪异的血红里,一半又在相映衬之下变得极黝暗。
快落山的太阳由那头照过来,直晃他家摊档上的帮手们的眼,一般这个时段他们都不抬头朝西面看,对由北面过来的人也有些看不大真切,直至范禹走近了,他们才认出来是他,忙有些恭肃严整地打了声招呼:“范禹。”跟着又忙他们手头上的买卖去了。档口还是围着一圈人,兴许还未到正经吃晚饭的时候,人还没有聚集得那样密,兴许再过三刻钟,这里就要里三层外三层了。
他们那两个宅子里的人都已受之前第一批被买进宅里的那些人中的那一个相当聪悟的十五岁小囝的点拨,心里明白虽说婆婆是他们这一群人名义上的东家,但其实真正说了算的是眼前这一个。但是这一个从来也不将这一层挑明了,看似他自己都不想将他自己的这一层身份摆到明路上,故而他们也不好直呼他“东家”,就还是按婆婆一开始关照他们的:这个人是范禹,你们就叫他范禹,我不在的时候,什么问题都要听他的,他说什么都要去做,半点都马虎不得。
而事实上,就算是婆婆在的时侯,与范禹两人同时出现在宅子里的时候,也只有范禹一个人在说话,说这要如何做,那要如何做,这个什么时候要完成,那个什么时候要完成。多数时候婆婆是什么都不说的,只管大家的吃喝与检查一下范禹交代下的事情有没有被完成好。
这样一副形景持续的时日久了,纵这宅中一众囝们并没有那个第一个发现这事的小囝那样地机灵,也是心里都能渐渐明白过来的。
范禹这趟来,也就是看看生意如何。见一切如常也就满意了,想着等一会儿要么去市集上转转,买几只陶盆回去也好用来种姜,但他记得这么久以来在那个市集上逛也不见有卖陶盆的,兴许城东的市集上没的卖陶盆,不过先过去问问也好。
范禹见这里档上生意也就是在照常进行着,就要转身回去了,他先跟那几个帮工的说了一声他要回去了,之后就调了头,又往北走去。
哪知这时被人由后头喊住了,听声音好像是祟侯免。
他一转过头来,一看,还真是祟侯免。他还挺高兴,毕竟又因一段时间的事务繁忙而没去找过这人了,这回在街上遇上了,自然要高兴地说上两句话。
哪知他朝这人走近了两步,就见这人神色并不善。他还正欲问清楚这人怎么了,就被这人扭着手臂朝街南拖过去。
由范禹的这个呱呱摊档到祟侯免的大康酒楼并要不了多少路程,可能十分钟不到也就走到了。
可祟侯免并没有将范禹扭去自己家的酒楼,而是直接登堂入室,扭着他一道进了开在对门的夏侯乙的那间侯乙酒楼。
扭进去了后,只与他二人在别人家的柜台前头停住。伫立许久,不动,不言语。范禹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心中只是在慨叹这人的情商到底是有多低,要是他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情,一般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并没有白纸黑字的口头协定,当初也只是那样说说而已,关系在、人情在最重要,若为了这么一桩卖糖的小事扯破了两家的脸皮,反倒相当不值当,日后如何好相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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