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辛狠狠剜了他一眼,因眼珠子使力过猛,而使得在某一角度看他那眼睛里的眼白竟不输他们家小正的那样多。范禹被剜了一下,也不气,正欲说些正经赔不是的话,哪知这时,祖辛忽然“哎呦”一声,一手捂了肚子,脸色苍白地定在了那里。
跟着,他连哎呦也哎呦不出了,只是两腿的膝盖向肚子那处蜷起,整个人直冒着冷汗。范禹忙问:“哎,你这是怎么了?”祖辛蹙额、神情相当苦痛地答道:“我准是喝生水喝坏了肚子了。”范禹不用问是什么生水也知道是没有滤过的生水,他们现在这都喝惯了好水了,猛地一下子又喝进去以前孬的水,那一定要闹肚子的。
范禹只说:“你先忍一下。”跟着,就去前头推他家最早的那辆小的板车过来后边房子这里,再把马牵了出来,把车套给马架上了,因驴拉车时总是相较于马拉车要颠簸一些,故而就要让他家白马来拉这车。
他进了房里去把祖辛驮了出来,板车如今是用作婆婆与祖辛往返于山上家里与山下城中宅子这两地的工具,有时由山上带些自家种的菜下去,还会运送泡发好的三角麦糊下山去,每日归家来后,板车里总还是会余一些篾篓竹筐等什物就那样堆积在里头,不过范禹之前将这板车推来他们这后面房门前时就已将上头什物清空了。
这会儿只有祖辛一人拱肩缩背、蜷着双腿地坐在里头,范禹还由柜子里拿了一件已洗净收放好的冬衣给他盖上。跟着就锁了后头的门,婆婆也跟着出来了,一看就问怎么回事,范禹说祖辛瞎喝水喝坏肚子了,还说先不说了,先带他下山入城求医要紧。跟着就匆匆辞别了婆婆,牵着马往山下赶去了。
这时已是晚上八时,这天到了晚上时也阴得很,天上疏星寥落,只有淡淡的几点亮,连月亮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范禹知道城里哪里有离他们最近的医庐,他成日在街上跑,对这鱼女城已算是熟得很了。
这时的街上自然不比白天时热闹,尤其是城北、城东这一片,到了这个点就冷清得很,不像城南那一块,这个点的大街上兴许还是相当喧腾的,又或是城西也是要热闹一些的,虽不比城南那种最繁华的地段那样喧腾,可仍是会有一种被压低的嗡嗡声,总不会像是这城的这一角这样地静寂的。
范禹牵着马由大启街拐进了一条巷里,这巷里有一间医庐。他走近一看,当然是知道这时候这医庐也早已关了,连排门都安上了,只能见一块排门的那个板上有张医庐例行要贴着的纸片,上头写:如有急症,请绕至医馆后门处叩门。
那纸片上方的檐下悬着一个灯笼,连宵彻曙地照着那张纸片上的字,这是这城里几乎家家医庐的一个规矩,基本上都会贴上,只有那些实在接不得夜诊、急诊的医庐才不会贴那张纸。范禹凑近了去看看也是因他以前来时是在白日,也不知这家夜里给不给人医病的,看到了门板上贴有这张纸他也就放心了,紧忙地牵着马绕到这家医庐的后门处。
他接连几下地叩门,敲得那后门有一种沉闷的“梆梆”声,却又不敢再往大声了敲,怕人家说他粗鲁无礼。
不多时,便有一个女声来应门,说:“来了!”跟着,后院门内的那女人就将门开了。范禹乍见这女人时觉得熟得很,他借着夜色看了几眼,认出竟是他以前在街上摆档时旁边那豆腐摊上豆腐壮士的妹妹,倒是从未跟她说过什么话,也没想到她竟会在这医庐里出现,还在想着难不成她是嫁给了这间医庐里的大夫。
只听这女人向房子里叫了一声:“二哥出来帮忙,病患自己走不了。”这时就见豆腐壮士也出来了。范禹因祖辛正忍着痛、急需医治,也就没细问怎么这豆腐壮士也在这里。倒是豆腐壮士先简单交代了一下,说:“呀,怎么是你啊。这间医馆里的大夫是我家大哥。”一边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层关系,一边将祖辛驮到了背上,往房子里走去。
原来这豆腐壮士的父亲本就是行医的,而母亲的本家原是做豆腐的,后来家中孩子生了四个,倒是幸运地生得男女多,而只有一个囝。家中的老大就跟着父亲行医,而豆腐壮士行二,则与他三妹一起传承他们母亲的手艺,做起了豆腐。而最小的一个孩子今年也已有十二了,他们家之前帮这孩子向府衙里赎了契回来,以后就让他在家里,跟着哥哥在医庐中帮一些忙。
这些话豆腐壮士眼下都不得闲跟范禹说明白,因他们眼下实在是医人要紧,故而范禹也就不知道他家里的这些情况。范禹只是跟着豆腐壮士一道进了房子,豆腐壮士的哥嫂都出来了,他哥哥帮祖辛看了诊,说是没什么大事,只是肠胃失调、胃水逆行而已。只给调配了两副汤药于明日服用巩固,并现配了一副易煲的汤药叫他夫人现煎了。
不多时那汤药就被煎好了端了出来给祖辛服下了,他那只肚皮像是立时就好了似的,整个人都轻松了。
范禹给了诊金,就拿着那两副药、辞别了一众人,又牵着马往回里走去。一路上祖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当是祖辛现在身体虚弱,没有气力,顾不上说话,而祖辛其实就是在想自己之前那么长时日里也真犯不着跟他气成那样。好像人但凡经历了身体上的苦难,就会回头想想那些任何义气上的、脸面上的、想法上的、与身体无关的事情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都是些“身外之物”。也是,好像也只是身体上的苦才真是真正的实在的切肤的苦,而精神上的一些东西多数都是些虚的,非要去想那些、去折腾那些时,可能多数是因为那人在身体、生活上未经劳苦,闲得慌,吃饱了没事干,非得找些精神上的“磨难”来受一下。闲得慌找罪受。
祖辛身上这回彻底痛过了一回,他以往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苦,也令他体会到了一些切实的痛,与他之前跟范禹之间义气上过不去、脸面上过不去的那些“痛”比起来,那些就显得那样地虚与不足道,他眼下也只觉得为那些事情放不开可能真是自己闲得慌、找不痛快。
他俩回了家,婆婆也等到了这时,都九时过半了,见他们回了来,问有没有事,范禹说医好了,不碍事的,明日让祖辛多注意养息养息,再有就是把带回的两副药喝下去也就应该是完全无碍了的。
婆婆就说:“那就好,那就好。”跟着,她便熄灯、闩门,要睡了。而范禹则将祖辛背上了床,跟着又将板车推到前头厨房里,再锁了门,再把他家马在后头厨房里安顿好,就也回了房间。
他往床上一躺,不想动。想了想,还是起来去厨房烧热水,准备简单清洗一下身体。因平时他不洗澡祖辛是决计不肯让他上床的,有时他累得想先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再洗,也依旧是不行。那种情况下,祖辛就会去烧水,再帮他兑好水,而他则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走到澡桶里浸一会儿,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出桶抹干,再往床上一倒。
他去烧了水,都没烧开,正好是温烫的那个温度,也省去了兑水的那个麻烦。跟着他就找了厨房外墙的一块空地,在黑郁郁的墙影里拿水瓢舀了那水往身上淋去。这空地是在里侧,而不是对着板桥的那一侧,在这里往他家房子后看看,还是能看见婆婆种的那块菜地的。他还想着要不要在菜地与他住的这房子中间搭一个棚子专门用作种姜用。
他简单洗完后,就抹干了身,穿着脏衣,先将木桶放回了厨房,锁了门后,就回了他房里,再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躺上了床之后,没一会儿,祖辛主动要跟他说话。他俩就趁着睡前的这工夫聊了好一会儿。范禹想着兴许祖辛也没那么气了,还问他要不要热个麦包来吃,他说不吃了,都有些困倦了。
照说这么一来,按照夏侯乙教他的这方法确实算是立竿见影的,才一个下午就这样“治”好了祖辛和他之间的不痛快。
可是范禹也不知怎的,就是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并心中隐约有感觉到他现在跟祖辛好了也不是夏侯乙教授他的方法好,也只不过是他这回歪打正着了罢了。
☆、第33章
自第二天起,祖辛在家中一连躺了七天。明明没病,可就是躺着,理由就是那天肚子痛过。当然这个理由也只是对婆婆说的,婆婆问他为何不下山去,是不是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不见好,他就说那天肚子痛过,怕这么紧忙地下床去做事情会好不利索。而至于范禹,根本就没问过他为什么老是在床上躺着,因为他根本就不敢问了,被这人的脾气闹怕了,现在除了是顺着就只能顺着。而再说到他一想起当初给他支了那一个烂招的夏侯乙,就有点气,于是这好些天都没有去看过那人。
祖辛这些天老是差范禹到城里的这里又或是那里去给他买好吃的,范禹都不明白他怎么这样清楚这鱼女城里哪儿有最好吃的东西,也足见他平时是很关注吃的方面的事情的。自从祖辛出来和范禹与婆婆一起生活后,在时间上自由了,在钱财上也松动了,就总爱将他以前在那家妓院里听别人说的这样那样好吃的都买来试一遍。有些是他自己在城东、城北这一块能就近买到的,他就自己买来吃过,可有些是要跑到较远的城南城西去买的,他则还不曾得到机会买来尝试过,这回正好托病,打发那个把他“气病”的范禹去给他一样样地买回来、挨个儿试了一遍。吃了后要说那些有多么好吃,其实也就是那样,对于他一个成天都吃自家做出来的美食的人来说,也就是图别家的一个新鲜,想尝尝看。而他家东西虽美味无匹,可是到底来来回回到现在也就那么两样,总是吃、天天吃也是会有个想换一换口味的时候的。
范禹在他躺着的这些天就老是要被他打发了出去买那些东西。到了第八天,祖辛终于下地了,范禹都不敢跟他说他看着好像肥了点。
不过自从之后他又过了几天像他以往过的那种有劳作有走动的日子后,就又恢复过来了。
这好些天,祖辛都不跟范禹闹了,也令得范禹有那个空闲与心思好好思虑一下可以给摊档上添的新品。他第一件就是开始买一种紫皮肉少、不大受欢迎的小果子,成串的、累累的,就是吃起来发干也不甜,不大好吃,因而价格贱,可它买回家去也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萃蓝色素的。在这处地方,倒是也有葡萄这样东西,只是价格也不低,叫“蒲串”。范禹想要葡萄也只是为了它们的那层果皮,要用来萃色素的——萃色素的色谱是这样的,黑皮萃红色,绿皮萃绿色,而紫皮能萃蓝色。可单为了这色素而买那样贵价的蒲串,实在划不来,也因此他选了另一种深紫皮的小果子,价贱,但萃出的天然色素色正且多,比买蒲串上算多了。
就这样,他家档上兼卖的那些粉色系的波板糖、棒棒糖中又添新色——粉蓝,这回是粉红、粉绿、粉蓝三色都齐集了,特出地惹眼,大老远地就能招徕不少由家中大人牵着的小孩儿们、嚷着要买糖吃。那些糖的表面平整光滑,显出切割的工艺相当工整,虽然都是粉粉的颜色,但在日头下一反光,都烁烁地泛着一层光泽。又怎能不招人呢。
这些天里除了弄这个新颜色的事,范禹还想了该给档上添些真正的新花样了。他现在是做小吃类的买卖,他就觉得做小吃做得成功的奥义就在于除了要样样好吃之外,最讲求的可能就要一定要花样繁复新巧。不然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样,日子久了,人家就算没吃厌,也看得厌了。且就算因客流大、总会有新加入的捧场客,但别人都没看厌,可他自己就第一个看得厌烦死了。
于是他一定要做新的,他这几日心里头总也想着:得看看还有什么有“搞头”的。
之前被做糖这事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做糖的事也差不多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了,算是稳定下来了,那就是时候弄一样新品去充实他那个现在有两匹马、两架板车的显得有些阵形长与较之别家有些“壮观”的摊档了。
可是他也只是在那几日中想着,却最终还是没有定论,除了忙定了一个新色素的事情外,那个新品到底是做成哪样的却还是没有最后拟定。直到祖辛都下地好几天了,直到他下地后身上贴上的那一层薄膘都消下去了,范禹还是没拟定。
这天,祖辛在和婆婆中午下山之前关照范禹到城南一家做米糕的地方给他买两份点心回来,说他晚上回来或明早吃。现在祖辛与婆婆都只在中午之前一起下山去,只料理山下宅中匠人们的午饭与晚饭,而早上那顿已有宅中两名善于烹煮食物的匠人们接手下来代劳了,这倒也省却了祖辛与婆婆的一桩事。
祖辛因每日都要与婆婆下山忙宅中人的伙食,在时间上不如范禹的松动,除了一些在城东城北的好吃的他能自己抽空出去买之外,在城南、城西那些繁华地段的好吃的他还是不得闲自己去买。且他看上的好吃的都是些实在美味的东西,自然也不便宜,他也不好买了在宅中就他一人吃、叫别人干看着,因此他现在都喜欢叫范禹买了给他回家里放着,他晚上在宅子里吃了饭后回到山上去还要吃那一份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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