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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邈亲力亲为操劳了这些时候,已是累的微微气喘,白皙如玉的双颊亦有些泛红,那低垂的眉目,专注的神情,让他的面上多了几分含羞的温存,看起来仿佛随时要蹭入他的怀中一般,杨徽心中竟有些沉醉,纵然是在这不戴青天的黄泉地底,如此坦然的相对,如此微妙的相亲,亦是这一年来想象之外的奢侈。他的目光眷恋着不舍得离去,时光最是残忍,将他们的青春磨蚀得千疮百孔,却也至为温柔,历经了恍如隔世的沧桑,不过是这一低眉间,便将从前的种种相悦相守重新送回眼前。

刻意回避着小腹之下,让陈邈的手在杨徽胸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而这停留又暧昧成为流连。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陈邈绷着脸,从杨徽小腹直擦至双腿,这身体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不用目睹,不靠想念,仅凭本能就能勾起回忆的地步。

此处更为敏感的触摸,让杨徽的肌肤竟有些微微起栗。曾经夜夜相抱的身子,此刻就在身边,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触摸得到,杨徽克制着想要抱一抱他的冲动,他们都需要忍耐,用礼法与身份,维持这一道天堑的距离,方能继续如此相对,不至逼迫他逃离,退回到那个冰冷无情的执法官的躯壳之中。

陈邈好容易为杨徽擦洗完,换上了干净的中衣,那身衣裳被小宦们放在柜中,拿香球熏得雍雍穆穆一股微甜微辣的檀麝之气,这馥郁气息在牢狱之中显得十足荒谬,又诡秘地契合。陈邈累得一额头汗,举袖轻粘,疲惫道:“很疼吧?但我当初确是十分想沐浴,比死还想。”

杨徽心里痛了一下,道:“我当时,很对不起你。”当时廷尉向他请示,陈邈在狱中要求沐浴,问他是否准许,他是许可了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于钟鸣鼎食锦绣衣冠下作养长大的世家子沦落于这污秽卑贱的处境时,对于哪怕一身干净衣裳的渴望,一如此时的陈邈之于他。

尊严需要齐整洁净、需要从容不迫来支撑与成全,子路结缨而死,这也是他们一门相授的教养,但即便是这小小的渴望,也不得不卑微的提请,经过重重转述,要求将变成祈求,等待着上位者偶尔赏赐的慈悲,被摆布着,含垢忍耻,将溃烂的伤口与□□的肌肤袒露于刑虐者的眼前。当日的陈邈被狱卒擦洗干净,更换衣裳时的耻辱,他能精确地体会,因此他宁可忍耐,亦不愿请求。陈邈意料之外的体谅,让他心酸。

杨徽深深吸了口气,他并未恳求原谅,亦不奢求原谅,或许他们再无如此相对的机会,让他将被岁月积存的歉意自心底原原本本地捧出:“我不该那样待你,这原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陈邈抿嘴淡笑道:“我跟你回来,便想到那一日了,种其因,收其果,祸福皆是我自招,你看,今日堂上,我操利刃,也不曾手软。”他面色微微一沉,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再想问你一次,你不必骗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往事虽已经年,被他如此提起,杨徽目中仍是酸热了一下,沉痛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先生。他,是饮鸩自尽的。”

陈邈只觉口中含着荆棘,刺得唇舌剧痛,缓了缓才能僵硬说出话来:“我爹死前,对你说了什么?”

杨徽并未分辨出他情绪的变化,黯然道:“先生问隐公七年冬日之事,我不能答。”

陈邈怔了一怔,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杨徽,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也渐渐理解形势,理解惨烈与牺牲未必只是风骨,也可能是术。这是他家门家学的启蒙,可以追思到两个摇头晃脑念诵的小小孩童,可以追溯到一切初衷,一切只存在于青史文字之上被追悼祭奠的理想。陈邈闭上发酸的双目道:“是,若是父亲问我,我也不能答,我们都忘了。”

杨徽心中酸痛,一瞬间的记忆相通,让他忘却了云泥的身份,习惯地握住了他的手,叹息道:“是我害了你。我愧对先生。”陈邈并没有抽回手,便是如此自然地任由他握着,轻声道:“那时候,为什么放我走?”

杨徽叹了口气,这句话,当时放他离去的时候他便问过,自己的答复是不屑,但此时他已不再矜持于那个更温情的答案了,执手相对,不再介意被那人看见他的软弱。他道:“不忍。”

陈邈竟笑出声来,他们都用仇恨背叛做决绝的开始,却终于胜不了自己的心,他无比分明地洞见了自己结局,然而这是他自作自受,无可悔恨。他轻声道:“幽州的兵权,那么重要吗?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若是我爹在,定然不希望看到国家内外交煎吧。”

如此接近的距离,让杨徽得以看清那澄澈眼波之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这一次,也许他并非只是为了太子做说客而已,但他却仍不能答应:“先生有不得不为之事,我亦有不得不为之事。故旧相逢,何必说这煞风景事。我们说些别的,不好么?”

陈邈涩然一笑,轻叹道:“好,你们都有雄心,有壮图,可玉碎,不可瓦全。哥哥,还记得那封帖子么,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他幽幽说着,向前缓缓俯下身去,胸膛便轻轻贴在杨徽的背上。

那个仿佛来自遥远前世的称呼,化解了一切隔膜,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元初,他们还都天真不谙世事的时候。那柔软的身子如此柔顺地蹭在怀中,令杨徽自然而然地弯下一臂,轻轻揽住了他,那莲花般柔润的面颊就在他的唇边,引诱着他亲吻下去。有美一人,于焉旷绝,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来从容诀别,而他干焦的双唇贴着那细腻莹洁的面颊,逡巡于那小巧的耳廓,终于却也只是吐出寥寥数字:“阿邈,珍重。”

陈邈颤抖着望向自己的手,两只手还如此缠绵地交握在一起,身体的思恋比心智更直接,更坦率。他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悔恨想要追补,却都不能再说了,说了杨徽就没有生望,说了他就没有勇气离去。这是执手之恨,是故心终不移,竟不言后期的决绝。陈邈咬紧牙关,极其缓慢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疾步出了牢门。

☆、第13章

陈邈走得决绝,果然几日都未曾再来提堂审讯,宫中亦无旨意。廷尉每日审讯公卿拷掠得白日霜飞午时鬼泣,这首恶罪酋却卧在牢中无人打扰。陈邈再来已是五日后,他仍旧是天将曙色,官衙未开时入牢,只唤起了廷尉校一人引路,此番却带着四个扈从而非上次的小宦。廷尉校强忍着瞌睡,为他打开了杨徽的牢门,心中暗暗腹诽,这位上官总是夙夜不寐的毛病,却是够折腾人的。

陈邈望向杨徽,见他虽然俯卧,气色却是比那日要好些了,他目光在杨徽面上不过一扫而过,打个手势,两名扈从便上前架起杨徽,廷尉校忙道:“御史可要开审?”陈邈淡笑道:“轮不到我审了。”廷尉校双目瞳孔骤然一缩,压低声道:“殿下……亲临?”陈邈忍着厌烦,稍稍侧首在他耳旁道:“此非人主亲临之地,我要带他进宫,太子自有处置之法,他一身涉及军机,我不能给你画签,这件事你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廷尉校官职虽低,但朝堂形势大抵还知道一些,明白杨徽还牵扯着幽州,料来不会像寻常犯人一样走堂皇国法处置。他点点头,轻声道:“下官明白,下官带御史走一条清净的道儿。”却未曾走来路穿过那许多牢房,而是开了一扇角门。陈邈轻轻点头:“校尉是通人,你送我出此门,此事再与廷尉无涉。”廷尉校不敢再多说一字,引着他们从一条甬道走了。

杨徽一向睡眠甚轻,听见门声便已醒了。他这些日子得以清净休养,医官给他用药亦不惜费,身后的伤势倒是好了许多。陈邈虽来过一次,恨意消弭,但形势未尝有变,九天之上的局势,亦非陈邈所能左右。陈邈与那廷尉校的几句言语钻入耳中,他倒并不诧异恐惧。他其实早已准备好了这一日,酷刑加身,他能够坦然无畏,但太子亲鞠,陈邈多半亦要坐堂相陪,一为青云客,一为阶下囚,破镜分明,从此与他相伴的,毕竟不会再是自己了,心中竟微微酸了一下。

他一路被人架着出了甬道,出门之后天地陡然开阔,有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清风拂面,一扫牢中腌臜浊气,令他胸臆肺腑都顿觉舒朗了许多。陈邈走在他前面,蔼蔼澄辉照在他身上,将那清瘦的影子投上一地白霜。他们彼此悄然不交一语,默契的静默之中,他不禁恍惚想起往事,先生过世之后,自己亲自回乡将哀痛过度,于孝中卧病的陈邈接回京城,其时亦值初秋,有清风朗月,白露为霜,陈邈说心里难受,一定着要从驿舍中出来走走,那一夜他们于月下踽踽而行,足迹踏碎银霜,沉默之中陈邈忽地对他道:“哥哥,你不忠,我不孝,我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当时的他不知该如何答他,头顶皓月如烈火,炙烤得他浑身汗出,素辉明澈,照得他的愧疚无所遁形。但此时他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反倒能坦荡独立于这悠悠天地之间了。

诏狱之外便停着一架马车,车夫早已候了多时,陈邈命那两个扈从架着杨徽上了车,自己便也随即钻入车厢之中。那车甚是宽大,足容二人相对而卧,这却也是一年来再不曾有过的亲近。陈邈神色冷淡,对他亦别无多话,但二人之间不容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宛如就在耳畔,只如此默然相对,已是弥足珍贵。

杨徽侧卧车中,看不见车外行迹,一路只听见踏踏马蹄声响,这一段道路,不知为何竟似无穷无尽。廷尉距宫中道路并不遥远,杨徽心中有些出奇,撑起身子向窗外望去,只看见萧萧白杨,茫茫荒草,这分明是出城的野道,绝不是入宫的途径。杨徽大吃一惊,回眸去看陈邈时,只看见他面上淡淡笑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惊痛感激一时杂陈,握住了陈邈的手,颤声道:“阿邈,你这是何苦?”

陈邈悠然含笑道:“我不过,是蹈了你的覆辙。”车内幽暗,彼此的面目都不甚分明,但他知道自己此时面上的微笑,是光彩可人的。这三年来,他被那股荒谬的力量驱使拨弄,踉跄颠沛,自甘沦落坠入无间,那时候的存活不过是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直到此处,清寒扑面,他方觉得是重入人道,轮回自然有离别,有永诀,有今世的再不相见,却也有希望。今日的车辙覆盖了杨徽送他的车辙,他们注定不能同归,却用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同道,未尝不是一种荣幸。

再无人比杨徽更明白这覆辙之意,当日他送陈邈出城,独自回来承受父亲的怒火,今日陈邈冒死放他,自必也将回去为他安顿遮掩,以一身承受太子的震怒。虽知二人如此同行,只怕连京畿一带都跑不出去,杨徽却止不住胸中发热,激动之下坐起身来,握住陈邈双臂道:“你别回去,哥哥带你回家。”

陈邈目中一酸,却是含笑不答。此时渐闻人声,当是临近了城门,陈邈比指轻嘘一声,挪身过来依偎在杨徽身上,外间扈从向城门守出示路引公文,那些絮语远得飘忽,陈邈也未曾听进去,这被迫沉默的一刻,是他最后的欢聚,他的手指与杨徽的交缠,轻轻抚弄他指尖受刑时磨破的细小伤口,让灵动的手指代替言语,代替唇舌,甚至代替身体,做最深情欢愉的纠缠。

长安南门便是终南山道,过了城门不远,避开一清早担柴拉水车进城的农人,马车便渐渐转入僻静林间道。耳听到外间一阵马蹄声趋近,马车当即停住,便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呼道:“家主安在!”

杨徽分辨声音,认出是家人杨忠,自窗外看去,他身后还跟着数人,各自骑着马,神色焦急。他虽知自己下狱,幽州军必设法营救,却不料他们竟与陈邈接上了头,心中愈发不安,陈邈私纵自己已是大罪,再加上这一条,那真是百死不能赎了。此时已是曙色曈曈,华星明灭,杨徽知若不能留下他,这一别便是各自死生,握着陈邈的手不肯放,道:“阿邈,你别走,跟我回去。”

杨徽的家臣如约而来,陈邈便放了大半的心,他松了口气,微笑道:“好,哥哥。”他忽然低头便向杨徽唇上吻去,窗外的扈从和杨家的家臣,都不由有些骇然,陈邈却旁若无人噙住杨徽的双唇,便将柔软的舌头送了进去。陈邈只觉得濡湿的气息如醇酒,润泽得他的血液都是甜的,像春日里轻盈的雨丝透入薄薄的衣衫。陈邈轻轻俯身,不顾杨徽的伤势,挪身坐到在了杨徽的腿上,他知道自己的焦渴与不足,他们隔阂了三年,至此终于能够用团圞成全决绝。世间的离别大多草草,大多只是放弃,是抛弃,若非深情至此,又怎配得上称决绝。

那柔软的身子依偎着、亦压迫着,身后剧痛侵凌逼迫得愈发苛烈迅猛,骤然的缠绵与激烈的痛楚让杨徽的心头交煎如烈火。他们的处境危在旦夕,但他却如何能抗拒这久违的温存,他的唇舌回应着,挑逗着,三年的旷别忽地被饱满的□□充塞,让他焦灼的情绪亦渐渐松弛,沉醉于这缭乱春风里。

绵软的疼痛与绵软的欢悦,让彼此的身子都柔软下去,陈邈在酣醉中,依然清晰的感到杨徽的手也在柔软,在放松,他冰冷的心智一点点切割了这曼妙的触觉,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又狡猾地从杨徽的手中滑出,不得执手,此恨何深,是他自己放手,他们的道别与世人皆不同,不能握手叮咛,不能言后会有期。

这紧紧相偎的厮磨痴缠,如甘露醇酒缠绵了飞光、酥软了神智,杨徽温柔地搂着他,多一分力道都恐会毁坏了这甘醇温软的和谐,却不防怀中的人儿忽地挣脱了怀抱,轻灵地一跃下了车。杨徽惊叫一声:“阿邈!”他旋即恍然,臀腿却在刚才的压迫之下疼得无法出力,根本不能起身,只得对家臣道:“拦下他!”

陈邈用目光阻止了杨忠,微微点头道:“关防皆在车上,你们一路小心——我的马!”扈从将一匹马的缰绳奉上,陈邈接过就踩镫上马。杨徽竟然无法驱策家奴,惊怒之下攀着车门就要跳下,杨忠用力扶住主人,单膝跪地含泪道:“家主!唯有此法了!”

这片刻的耽搁,陈邈已经扬鞭骤马,骏马向回城的方向驰去,惊起了林间栖雁,□□向明净如玉的秋空,清亮的叫声洒遍林梢。枫林被清霜所染,已经泛出淡淡的绛红,便如春花一般可爱。润泽的秋风染过他舒展得眉梢,撩动他宽大的衣袖,便如被一双温存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快马踏出了一路草木的芬芳,若是有人看见,便会艳羡这眉目含笑的公子,衣冠朗朗,含情得意。他这般青春,这般容貌,定然有最缠绵最圆满的姻缘情爱,这才合乎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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