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别人的印刷名牌不同,凤时来的名牌,一看就知是自制的。
慕冰辞恍然记起早先蒋呈衍前往沙汀洲赴宴,与阎罗一干人火并,他曾收到过一张同样纸质同样笔墨字迹的纸条,提醒他蒋呈衍有危险。
那纸条的样子与眼前这名牌合而为一,慕冰辞目光立即落在凤时来脸上,原来是他。
第60章Chapter(60)
慕冰辞这一恍悟,坚定了暗送信息那人是凤时来。也只有凤时来才对蒋呈衍那么上心,即便隐在暗处,还时时关注着蒋呈衍一举一动。
凤时来却不觉他心思已转了几个弯,转身来笑道:“既然日本人撤走了,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慕小公子怕是对我们这些咿咿呀呀的行情不感兴趣,还是请回吧。”
慕冰辞也笑了一下:“既然在这里遇见了故人,我自然应该尽地主之谊款待你。还请凤老板到我行馆一叙。”
这话一摞,身后立即有慕冰辞的亲卫上前来,若是凤时来不从,只怕就要动手绑回去了。凤时来见了这意思,微叹摇头轻笑:“慕小公子这么客气。我能到府上坐一坐,是我的荣幸。你稍等我片刻,我与协会的人打声招呼,这就跟你回去。”
慕冰辞点点头,兀自到屋里转了一圈,挨挨挤挤一屋子的人。都没有什么损伤,他便转身退了出来。刚迈出门槛,恍惚眼角一瞥,似乎瞧见屋子角落里有个戴宽檐帽的人,身形有几分眼熟。再回头去看,却没见得那人,似乎方才只是一晃而过的幻觉。
慕冰辞也没有多想,坐车回了行馆。凤时来虽说是自己上的车,但跟被人押解的也没什么区别,一坐进车里,左右两边两名军卫如坐镇压邪的门神,将他挤在了中间,他便是连跳窗都不能。下了车,两人也是一左一右地把凤时来“护送”到了慕冰辞书房。
慕冰辞伸手解了身上军装,挽起衬衣袖子到臂肘处,对凤时来道:“凤老板请坐。”
凤时来在沙发上随意坐下道:“其实我跟慕小公子你,似乎也没什么旧情好叙,又何必这么客气?总不能是你跟蒋呈衍掰了,就把账算到我头上,你说是不是?”
慕冰辞坐在另一端,伸手从矮几上拿了香烟盒子,朝凤时来递过来。凤时来摇头:“我一个唱戏的,可沾不得这些好东西。”
慕冰辞也不置可否,反手送了一支烟到嘴边,弹开打火机点着了,吐了口白烟,才道:“凤老板跟我,当然有旧情可叙。你方才是故意的,对吧?”
凤时来望着他一笑:“故意什么?”
慕冰辞道:“那张名牌。你是故意让我瞧见的吧?自制的酱纸,丹墨小楷一模一样的字迹,凤老板,几年前给我送信救蒋呈衍的事,是你做的,对吧?你也别不承认,方才见到你的名牌我才想起来,也只有你们曲艺演员才习惯用这些桃园彩。你写那张纸条的时候怕是手边没有现成的墨,才匆忙间点了化妆用的胭脂铅粉当了水墨。”
凤时来取出纸盒子,两指间夹着一张名牌,笑道:“你倒是细心。当初让你去救蒋呈衍,只是我不愿泄露身份之下的选择。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却是对的。洪门当时的大佬范锡林在我沉香园与人秘密议事,原来是勾结了阎罗要置蒋呈衍于死地。这个消息不管走漏给谁,范锡林他们排除了内鬼,自然会怀疑到沉香园头上来。我的身份实在不能暴露,就只能寄希望在你这个局外人身上了。我想着,你若有本事,自然能助蒋呈衍一臂之力。若是不能,我也爱莫能助。幸好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蒋呈衍和你都平安无事。”
慕冰辞听他说着,想起那时候在上海的时光,他对蒋呈衍毫无戒心,满心欢喜地爱着那个人。如果没有后来徽州的变故,兴许他就真的留在上海,与蒋呈衍过着细水长流的小日子。如果,蒋呈衍没有牵扯在徽州军政变迁的过程里面的话。
这两年来,他心里时时想着与蒋呈衍最后一别那个雨夜,蒋呈衍气势轩昂与他对质的话。慕冰辞也明白,徽州的变故,蒋呈衍兴许并没有错,那的确是两厢情愿的交易。然而,在父亲、姐姐、慕岩秋接续在这场军政迁徙中身故之后,他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家族牺牲,他做不到原谅蒋呈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无法看清蒋呈衍的真面目。蒋呈衍那样的隐忍和计谋,谁又知道他对他的感情,是出于真心,抑或只是一场交易和算计?毕竟蒋呈衍起初是对他退避和忍让的,是不是慕冰辞的咄咄相逼,让他意识到感情和身体也是可以加以利用的一个方面?
想得越多,慕冰辞心里越是没底,整个人也越乱。时间久了,他也就分不清是非了,只是想起当初自己在蒋呈衍面前那不设防袒露出心怀软当的傻样子,便觉得憎恶。爱蒋呈衍太过于复杂,复杂得让人神魂错乱,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恨他,才最简单直接。
毕竟把对自己的鄙弃否定,转嫁在别人身上来恨来憎恶,要容易得多。
凤时来见他出神,起身走过去抽走了他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对不住了慕小公子,我闻不得烟味,嗓子会不舒服。”
慕冰辞这才回过神,问道:“既然那时候不方便曝露身份,为什么今天又会故意叫我探知?你有什么目的?”
凤时来与他坐得近了一些,道:“我说我没有目的,你也不会相信不是?今天在北平遇到你,确实是意外。我们也没料到会被日方押解起来,更没料到北平的驻军会来插手营救。说起来我们能平安脱险,还是要谢谢慕小公子你。原本我是没想这么快让你识穿我,只是你已经是我们名单上要联络的人,既然今天巧遇,那捡日也不如撞日了。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故意让你看到我的名牌。慕小公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想到了几年前的事。”
慕冰辞疑惑道:“你们名单上要联络的人?什么名单?你到底是什么人?”
凤时来道:“为了表示诚意,我的身份必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我有个要求,请慕小公子无论如何要为我保密,谁都不能说。记住,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环境下。”
慕冰辞见他慎重其事,不由郑重点了点头。“你说说看。”
凤时来道:“兴华同盟会,不知道慕小公子听说过不曾?上海是同盟会最早建立的地方,也是同盟会组织最核心的根基所在。为了保证同盟会顺利发展,需要有另外一个辅助性组织,来保全同盟会的秘密信息不被泄漏。我就是这个组织的牵头人,组织代号和我的代号为同一个:魅影。一方面,魅影负责向目标联络人传递信息,发展组织成员。另一方面,我们也专职暗杀,对象是那些泄露组织机密和已截获组织情报的人。”
同盟会的名号,慕冰辞是近两年来才开始听说的。当然也是因为同盟会这几年发展极为迅速,似乎前期在各个城市的据点已经开始发挥作用,由一个点向无数个点铺开平向发展,由此架构起一张分布广泛的信息网。这两年南京政府那边几番申令清剿,以蒋呈衍为首的总司令部甚至组织了一支专门的剿匪军,辗转各地肃清同盟会据点。
慕冰辞道:“你无缘无故跟我交底,是准备要发展我?你们的组织把我列入需要接触的人物名单,是看上我什么?”
凤时来笑道:“慕小公子真是聪明。不错,我们的确是想发展你。至于你哪些方面值得发展,慕小公子自己不觉得,在我们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人选。光是慕小公子这两年对日方的铁血态度,就已经是我们必须要接触的不二人选。更何况,你家族原先是一统南方的大军阀,如今虽归入国民政府治下,你手上还是保留有召集南方军的权力。一个对日方恨入骨髓,拥兵数百万的将领,如果能与我们统一战线,将会是同盟会无上的荣幸。而对你来说,现在时时受制于国民政府,蒋呈帛一直对日态度暧昧,秉承友好合作的外交原则,不肯轻易与日方交火。”
“然而现在国内的形势,日方野心毕露,不仅占了东三省,更是在全国各地试探性地挑起事端,据我们潜伏在日方的情报人员传回消息,日本国内如今天皇势力渐弱,反而是主战的军方势头猛涨,他们主张立即发动对华战争,夺取统治权,全面占领中华的资源。我们推测一场恶战即将来临。然而南京政府一味忍让,像慕小公子你这样的将领,即便是有百万雄师在手又能如何?你上级让你不打,你就只能不打,眼睁睁看着日军踏破你驻守的北平防线,一路南下你都不能打。你且想想,这样的事你能忍得下去吗?”
凤时来言辞激昂,说到动情处更是长身立起,手舞足蹈。如同他身处万人聚集的讲台之上,一改先前慕冰辞对他的印象,柔若无骨样地倚靠在男人身上,与蒋呈衍那样的主顾调笑传情,此时的凤时来,却像一个执炬领路的先驱者,于浓雾极夜的破晓,披荆斩棘讴歌前行。
慕冰辞心中有所震撼。这种情绪,一如当初听叶锦谈起理想时,一如那时听慕岩秋与他描绘少年时卑微的期盼。叶锦、慕岩秋、凤时来,他们的身份大相径庭,他们成长的环境各有所异,但他们为何心中都有同样的目标,为此,不惜牺牲一切燃起圣战。
那是,为了这个时代和未来那生生不息的,大多数人的利益。
然而如今的慕冰辞,也不再是初时那天真单纯的小公子,短暂的撼动过后,便是理智而冷漠的事不关己。他冷笑道:“你说的这些,是你们想做的事情。同我没什么交互利益,我并不感兴趣。我喜欢干日本人,是因为我私人与他们有家仇,我只想报家仇。至于你说得那些伟大的动机,很抱歉,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凤时来倒也没什么受挫感,平静淡笑道:“你这样想,我非常理解。私人来说,非得把这么大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把自己塑造得神圣高大,确实有神化私欲的嫌疑。不过,单凭你和日本人有私仇这一点,就足够了。至少我们在方向上是一致的。至于目的,也不能简单就说我们的是伟大,你的就是渺小,这个不能一概而论。况且我们一向奉行求同存异,只要咱们的方向一致,我们还是可以成为同盟者,你说是不是?”
慕冰辞沉默了一瞬,问道:“你之前都不确定我会不会与你们结盟,就把自己的身份亮给我。你不怕我向南京政府揭发你?南京现在对同盟会,可是采取极端的手段在清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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