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呈衍见他紧追不放,怒气到了临界点,哑谜也打不下去了,冷声问道:“你看透又如何?你可别告诉我,你没起杀他的念头!大哥忘了当初同慕氏结盟之义,慕家为此牺牲诸多,就因为骊山之变,你要为了那点不见实的猜忌杀了冰辞,你怎对得住徽州慕氏?我便是不与冰辞有那些□□牵扯,也绝不会让你对他下手。”
一旦挑破窗户纸,朦胧美感不再,便是□□裸的袒露相对。蒋呈帛被他说中心事,越发怒火灼心,若是蒋呈衍在面前,恨不能立时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然而蒋呈帛更怒的是,他又不得不对蒋呈衍有所忌惮,只因掌军之权尽在蒋呈衍手里。
泼天的怒火在两人之间透过一根电话线回旋冲突,蒋呈帛体察到迫人的危机感。故而古时帝王术最不允一家独大,就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树荫过盛,就该遮到邻居的屋顶上来了。
蒋呈帛沉默克制怒火,最终把那呕血的恼羞生咽下去,平复了口吻道:“你既收了他拘禁起来,我暂且不追究。只一条,绝不允他再碰军事,若不然,你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挂了电话,蒋呈衍也不得空多想,匆匆取了外衣一径下楼,让司机开去福熙路别墅。正是慕冰辞如今暂住的落脚地。
车子从花园门口一路开进去,蒋呈衍抬头望见慕冰辞的屋内仍亮着灯,不由皱了皱眉。下了车快步上楼,从门口到房间外头站了一溜的军卫。蒋呈衍挥挥手让人散去,推门进屋。
慕冰辞果然没睡,正坐在沙发上摆弄一只相机,听到有人进门也不理会。蒋呈衍脱去外衣西装随手搁在沙发一头,单穿了衬衣坐到慕冰辞身旁,伸手拿走了他的相机道:“这才动了大手术,又是伤身又瘦了这么多,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要让我心疼死吗?”
说的是慕冰辞自西安回来就生了一场病,在西洋医院做了阑尾炎的手术。实则那病已在骊山时就发得厉害了,却因那场变故无暇顾及而硬撑着,若再拖个几天,怕是要危机性命。蒋呈衍听了医生所言,惊出一身冷汗,也幸而把慕冰辞拘回来了,不然可不知要出什么事。
慕冰辞由得他拿走了相机,扭头冲他问:“什么时候放我回北平带兵?现在是准备要跟日方开战了吗?我要打日本兵。”
蒋呈衍迎着他赤诚目光,面上淡若清风一笑,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嘴上说着:“身体还没好透,打什么日本兵?现在既有同盟会联手,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心里却没来由一阵黯然。
从前蒋呈衍一直拦着慕冰辞,不让他接触军政,一个是不想他给慕家添乱,一个也是生了守护之心。但这些年下来,尤其是慕岩秋亡故之后,蒋呈衍见过那带着南方军四处转战的慕冰辞,身上渐渐有了野性蓬勃的气质,仿佛是把慕冰辞原先骨子里的那种生命力都诱发了出来。让所见之人光是看到他这生气盎然的样子,就觉得满心欢喜。
蒋呈衍想起慕岩秋曾求他不要把慕冰辞拘禁起来,慕岩秋是真了解冰辞,他知他受不了软禁羁囚,天地之大,唯有放归入野才是他生性所喜。蒋呈衍心里为他可惜。他不曾想过慕冰辞于军事上甚有天赋,他只想着慕冰辞若适应军旅便由得他去吧,他的野性不羁该用在对的地方。
偏偏坚钢易折。再有雄心至志,再有天赋夺人,碰到政权里的凶流险滩,都只剩了保命一途。
即便这命途来得屈辱。
这便是蒋呈衍最厌恶政权的所在了。压抑着本性而将活生生的人扭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获得至尊权力的同时也为权力所吞噬,所谓初心,所谓来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痴惘不辨归途。
慕冰辞却没想那么多,只道:“我打日本兵有我的原因,我有生之年都要为慕岩秋报屈死之仇,跟同盟会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笑道:“什么事都等你身体好了再说。现在也只是备战,没有明天就要打。况且骊山那事,南京那边多少人要处置你,怎么个定论还不好说呢。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省得将来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上战场,可叫我怎么放心?”
慕冰辞看着他不说话。蒋呈衍说话做事向来无懈可击,慕冰辞沉默了一会,却道:“蒋呈衍,这次你把我弄到上海来,我心里知道,你是想帮我。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一样要被南京那边抓起来审判,毕竟兵谏主席这种事是打了中央要员的脸。可他们不也看到了吗,这只是权宜之计。”
蒋呈衍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沉声一叹。慕冰辞聪慧通透,却输给人性狰秽。蒋呈帛积威甚重,早已和旧制君主无异。从前对慕家忍他用他,不过是他尚有可利用价值,如今中央军日盛,南方军便成了肉中刺掌中刀,恨不能拔出而后快。这次骊山之变就成了绝好的借口,对这样养不熟的领军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蒋呈衍只好拢了他手腕,放在手心里缓缓揉捏着,轻笑道:“你对这些身外事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对我跟你的感□□,就看成了一笔糊涂账呢?你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搭进去打仗,就不考虑留些时日给我,便是从前的事上我亏欠了你,也不给我个偿还的机会吗?”
慕冰辞便沉默了。微微皱了眉,不再去看他。
蒋呈衍苦笑:“冰辞,你心里是彻底放下了我吗?骊山上你救我脱身,我以为你对我至少还是有些旧情的。”
慕冰辞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蒋呈衍,这几年过去了,我心里到底是恨你当初瞒我欺我,还是恨我自己无知无能,有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可是徽州那些,阿姐的事,慕岩秋的事,我放不开。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旧情也固然在,可我跟你,再也回不去了。”
蒋呈衍心中滞涩,眼神落寞望着慕冰辞背影,他曾用这个姿势拥抱过他无数次。那时候的慕冰辞,简单而快乐地爱着他,心无旁骛。他曾用他自由的灵魂对他宣誓,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到了此时蒋呈衍才知当时随口一说,原来价值千金更连城。以至于眼下这刻,连安慰也成了奢侈。
他私心里希望慕冰辞开心一些,若是放弃他能让他开心一些,那便放弃吧。可又有无限凄凉在茫茫人世,他终究求不得一心挚诚。这样矛盾的情感,该如何是好?
蒋呈衍伸手轻轻握住慕冰辞肩头,叹道:“我不逼你。怎样对你是好,你就怎样选择。不早了,你安心睡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些补身子的药膳,明早起来吃正好。”
说罢就起身走出房间,顺手把屋内的灯灭了。
房门轻声关上。慕冰辞在黑暗里回过头,怔怔看着蒋呈衍离去方向,莫名觉得鼻尖一酸。
第68章Chapter(68)
这一年开春到初夏,外头形势是乱潮迭起,每一波都令人闻之失色。日军继东北复立伪满洲国之后,又在仲春发表天羽声明,宣称东亚秩序由日本国维护,民国不得有反抗之意,他国不得有襄助之举,否则日本保留排击权利。
外头虽乱,在慕冰辞这里却是这几年难得的清静时光,除了不自由。
但若说绝对的不自由,那也没有,不过是成堆的保镖时时跟着他罢了。游泳、钓鱼、打网球、看电影、游山玩水各种活动都由着他,只是必须有人跟着。若是离开上海,去周边地方游览也是可以,只是必须出动宪兵。
这是明目张胆的软禁。
一开始,慕冰辞还是耐着性子,心里盼着蒋呈衍是要跟南京那边沟通请示,这□□肯定是要撤除的。慕冰辞最坏的打算,是南京那边给军部压力,让蒋呈衍降他的级,不让他统帅南方军了。这一点,慕冰辞心里权衡了一阵,算是接受了。只要还能上战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因此对蒋呈衍,还肯有点好脸色。每次蒋呈衍过来,慕冰辞都陪着,端正地同他说半晚上的话。只不过两人之间那道深壑,始终都跨越不过去,慕冰辞有心回避,蒋呈衍也绝口不提。丝毫不让他为难。只不过蒋呈衍对他,态度上仍是那样温软暧昧,也丝毫不因为两人的尴尬过往有所避让。
然而这一拘押就是一年,慕冰辞被押解回上海的时候正是隆冬冷雨时节,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又过了一年霜雪复春花,转眼初夏夜凉。
关于他的处置迟迟不来,慕冰辞除了蒋呈衍无人可问。身边的近卫都是经过严格删选告诫的,绝不会跟他透露任何一点机要秘闻。慕冰辞所接触的一切信息来源如报纸书籍等,都是蒋呈衍安排陆潮生派人去买给他的,自然这些信息都经过了删选。几次三番问起蒋呈衍,蒋呈衍只说再等等、南京那边仍在考虑之类说辞,却始终没有明确回复。
慕冰辞心里自然就有了计较,对南京如此猜忌他骊山之举的愤怒犹如温火煮茶,慢慢地焖炖发酵直至滚烫。这愤怒无处发泄,日子一天天变得煎熬焦躁,慕冰辞的脾气也完全被激惹起来,成了个完全不好相处的炸毛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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