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严宽能暴露辛苦设下的暗桩探子助自己复国,是否真的只是一片深情使然?
这是攻城前一天的夜里,他辗转反侧后好不容易睡着,却又突然惊醒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
这想法令他再也无法入睡!
若是燕国皇帝能控制廖国的下任国君,若是燕国皇室能监视廖国所有的大臣,那廖国和亡国又有何异?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恐怕燕国使用什么样的手段,花费什么样的心思都不为过罢?
念头一旦成形,便如同魔咒在脑中挥之不去,令乔振宇躺在中军帐简陋的行军床上细细回想与严宽的并不久远的从前,从相逢之初的一见倾心、细心照顾到武英王府里的军营探秘、舍命相救,再到慷慨解囊的赠兵复国。严宽表现得一往情深,却完全不顾及皇子身份所作的桩桩件件,扪心自问,换做是他自己,全都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他所作的一切,现在回头看上去全都唯有一个目的:取信于自己!
若连善于谋划人心的言屹都是臣服于严宽的,那这位燕国二皇子的心机会深沉到何种程度?若是自己真的信他,或是毫不防备。一旦有变,廖国江山社稷是否便会握于他人之手?!越想越觉得深深地害怕,惊涛骇浪般袭来的恐惧最后又化为无边的愤怒。乔振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他心中似乎有只野兽在咆哮:若是自认为这种伎俩便可以操控他人的话,你严宽也太过小看我,小看廖国了!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之时,一反几日来的晴好,天空中微雨蒙蒙。攻城正式开始。按照乔振宇的计划,三队人马分别从廖国都城安城的东西南三方攻城。南门率军的乔振宇不过是佯攻,东西两门各由亲兵两千实攻。
乔振宇知道安城守卫大将与禁卫统领皆是晏妃等人安排亲信担任,其人好大喜功,又兼常与宫内要人勾结贪污,经常在城防上亏空军饷,因此安城守卫一向空虚,却料不到未及辰时,连他这佯攻的南门,都已经被守将放弃。众人高奏凯歌,齐齐入城。
乔振宇身着血色盔甲,披风烈烈迎风招展。周身被微雨浸润,却更是显出一派器宇不凡来。虽然胜利在望,他眼中却连一丝喜悦也无。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真正的敌人说不定并不是他一直以来以为的晏妃和三皇子,亦或是他的父皇。甚至他的胜利说不定也并不仅是登基为帝,将三皇子踩在脚下。若是无法铲除异己稳定朝纲,无法清除探子巩固皇权,坐上皇位的他,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而且,还是那个人的傀儡!
从攻城结束到攻入皇宫,取了皇帝的玉玺,盖在事先准备好的退位诏书上。乔振宇松了三个月来的第一口气。同时他也发现,三个月来紧紧跟随他半步不离的言屹竟从攻城之后便未再露面。他今日故意令言屹指挥军队在东城攻城,心中其实也抱了一丝考验的心态:此人若能真正臣服于他,那么清除暗探之事便易如反掌。他定会将他视为心腹,许以重任;然而乔振宇自己也知道,这可能性太小,几个月来的相处,令他感到此人绝非池中物,更不是随便能被收买的人。若他仍是忠于武英王,此时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时。
没想到,自己的直觉竟然是对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齐刷刷站得满堂的文武,这些都是最近为他招募,或是还愿意效忠于他的亲信。至少这些人还是支持他的,终于找回了一点自信,乔振宇挥手,一个年轻武官上前取了诏书在众人面前念了起来。
此人念起诏书时吐字清楚,声音柔和,众人恍惚间多有沉醉之态,待乔振宇心中暗道不好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柄白刃没入自己左胸,他剧痛之下,尽全身力气反手握住了刀柄,不让它再进一步。年轻武官却嘿嘿狞笑:“殿下还是莫要抵抗了,刀上有剧毒,相信我,被这毒毒死真的不如一刀穿胸来得痛快!”
乔振宇咬紧牙关,手上未放松一分。他是仗着身上穿着的软甲没有当场丧命,亦是凭着一股顽强意志抵抗:熬到今时今日,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切,怎可能轻易放弃!
挣扎间,眼前似乎出现幻觉,他看见严宽走进大殿,一抬手便将年轻武将震飞,解救了他胸口的痛楚。他怨恨无比地看着他,却发不出声来,待到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面前场景已经变换成了一间偏殿,乔振宇闷哼一声,鼻中嗅到一股极浓烈的药味。
“振……殿下?”乔振宇勉力对准焦距,面前那人上半张脸戴着黑色的螭龙面具,一头银发,声音低沉沙哑。身形佝偻,还有点跛脚,半点气势也无。但现在看来,那熟悉的眼神,充满怜惜、担忧与深情的眼神,却像极了那人!
自己是瞎了么?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乔振宇自嘲地笑了笑,伤口处的疼痛如潮水用来,令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他倒是宁愿昏厥过去,最好现在就死去!也好过面对自己再次被人戏耍的痛苦!
可是这次显然对方没有令他如愿。
不知他在喂自己喝什么,乔振宇被他扶起硬是灌了几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液体后,觉得现在的头脑无比清醒,尤其是伤口处的痛楚,令他连昏倒逃避都无法做到。
言屹见他一脸痛苦神色望着自己,且眼中带有怒色,以为他是怪罪自己来迟一步,忙解释道:“是属下无能!属下在途中发现三皇子的人混在军中,原本想不要打草惊蛇,却不料他们竟会这么快动手。连累殿下遇刺受伤,属下……”
乔振宇怒道:“够了!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他是盛怒之下,声音却因重伤,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大。听在言屹耳中,仿佛情人间的抱怨一般。
言屹低头不再说话。手中却没有停下,他先是用一柄银色小刀割开自己手腕,又道声得罪,极快地划开了乔振宇的手腕。熟练包扎后,两人的手腕流血处紧密相连。乔振宇心中一紧,大喊道:“来人!”
言屹却做了噤声的动作,正色道:“殿下身中奇毒,如今能救殿下的只有屹一人,殿下也不想英年早逝罢?”
乔振宇怒极反笑:“哦,你为何要救我?”
言屹低声道:“武英王殿下所托,要在下以命相佐。”
乔振宇伸手去拔他面具,怒道:“武英王殿下也命你戴这劳什子么?还命你装神弄鬼欺骗本王?亦或是,武英王殿下命你做这些,原本就是不安好心,想图谋我廖国的江山社稷?!”
言屹眼中神色复杂,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抓紧了乔振宇的右手,哑声道:“武英王为何要图谋廖国的江山社稷?”
乔振宇心知自己失言,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转念想,说不定自己已经活不过今晚,人之将死,若是不能将这个骗子的真面目揭露出来,自己真是死不瞑目了。
于是恨恨道:“若非如此,武英王殿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言屹身躯一震,低声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乔振宇恨恨道:“苦衷……我来替他想想,无非是担心自己身为燕国皇子却助廖人复国,被他那个外表糊涂实则精明的皇帝爸爸发现了无法交待;又或是担心自己千方百计骗了信任的糊涂蛋太子会被发现自己登基也不过是做了燕国的傀儡。你说哪一个比较接近事实?”他越说越是沉浸在悔意中,却没有发现自己痛楚仍在,中气却越来越足。
盛怒之下,他也没有发现言屹面具下的脸色愈加苍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而言屹抬头见他似乎已无大碍,心知自己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竟然奏效,心中欣慰竟大过了酸痛。同时,他心中一沉,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在逐渐丧失,想来那怪毒竟能转移,方才他与乔振宇渡血时,毒液也跟着进了自己血中。
他本想为自己辩解:“武英王连燕国朝政都无心去管,怎会对廖国抱有野心?”
他还想表白心迹:“武英王因为中了幽冥针之毒,发白如银,面目变得十分狰狞。驱毒后余毒集在腿部,令他行走不便,成了半残的跛子。他很不放心振宇只身一人前去复国,却害怕振宇会嫌弃这样的他,所以戴上面具,冒名跟随……”
他还想说:“其实武英王的字便是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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