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的心思被明渊点破,不免有些尴尬,但她多少也知道些明渊的脾性,只得点头,直截了当地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想求恩公帮个忙,不知恩公肯不肯援手?”话语虽轻快,但眉宇之间却露出恳求之色。
她全身上下生得无一不美,可最美之处还是那双眼睛,此时泪光点点,眼波流转,更是令人难以抗拒。慕白被当中流淌出的哀戚震得心中一动,几乎就要替她开口央求明渊出手了。
明渊却不为所动,继续轻描淡写道:“你说吧,能帮我自会帮。”
娇娘见他神情淡淡的,咬了咬嘴唇,垂头轻声道:“恩公曾送过我一枚能够隐藏妖气的清神丹,极是管用,不知……能不能再送我一些?”声音含羞带怯,婉转动听,似是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请求宣之于口,若明渊拒绝简直就有些残忍了。
明渊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你我的确是旧识,但有些话还是要讲清楚。那清神丹虽说并没有太过珍贵,却也不是大街上随手捡的……”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露不屑地瞟了娇娘一下,慢慢道:“而且我可不是你的裙下之臣,你若付不起代价,我是不会将东西平白双手奉上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娇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愤然道:“不送便不送,你又何必羞辱于我!”
明渊自顾自看着杯中酒的浮沫,森然道:“自己若是自轻自贱,又怎能强求他人礼敬?若无他事,你便走吧。”
娇娘已经被气得脸色发青,雪白的柔荑在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连话也不说一句便愤然离去。
慕白见她婀娜的身姿消失在楼梯之下,心中顿觉若有所失,一时情急不由得也站起身来想要去追,却被明渊一把拉住,奋力挣了几下也不得脱,只得愤愤道:“人家是个姑娘,你怎能这么说话!实在是粗鲁至极。”
明渊也不生气,而是将人强行按回椅子上坐好,任由他千般数落只是闭嘴不言,直到慕白住了口,这才笑问道:“你说我过分,不应当这么对待一个女儿家,难道就不觉着自己过分,竟为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跟我置气?”
慕白一呆,原本有些乱糟糟的脑袋渐渐清明起来,明渊说的不错,自己怎么能为了外人和最为亲近之人反目?这简直——
明渊见慕白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道:“你修为不够,瞧不出来,娇娘并非寻常女子,而是一只狐妖。你刚刚那么向着她,替她说话,也是因为她在与你我交谈时施展媚术,扰了你的心神。”
慕白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红过耳,咬牙道:“这妖精实在可恶,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明渊摇头道:“妖有妖道,媚术是狐族专长,娇娘拿出来用用倒也无可厚非……”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起过的那只丑狐妖?”
慕白呆了呆,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可你怎么突然又说到……”他心思急转,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娇娘该不会就是那只丑狐吧?”
明渊望着“聚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叹了口气:“妖的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时便能化为人形,这个形貌就是他们本来的真实形貌。娇娘天生丑陋,而你刚刚看到的美艳外表,是她使用了幻术幻化出的假象。”
慕白想了想,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原本长得不好,想要重塑容颜自是无可厚非。”
明渊却是摇头:“五六年前,云一下山后碰见个书生求他救命,说自己被只名叫娇娘的狐狸精缠住吸□□气。那时云一年轻气盛,又未经历练,自然是那书生说什么便信什么,一心要除魔卫道将娇娘置于死地。娇娘修为不差,却也不是纯华掌教大弟子的对手,带伤一路奔逃,慌不择路之间逃进了一家南风馆……”
慕白插嘴道:“何为南风馆?”
明渊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搔搔头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当时我恰巧在那里,嗯,玩乐,一眼就看出娇娘是只狐妖,可相貌丑陋,身周又都是精纯的灵气萦绕,并非靠吸食修炼所得的浊气,心里觉着她与旁的狐妖大为不同,便决定救她一救。”
他依稀记得,那时的娇娘虽样貌奇丑,却毫不以之为耻,还穿了一套极是惹眼的火红色劲装,勾勒出完美的身形,即便被云一逼得步步后退,身上还带了伤,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甚至还出言调戏,举手投足间果决飒爽的风韵真真叫人移不开眼,现下却——
他心中正在感慨,却听一旁慕白小心翼翼问道:“你……打得过云一真人吗?”
明渊有些无奈:“我在你心中难道就如此不济吗?”
慕白连忙摇头,一面擎起酒壶为明渊斟酒,一面讨好道:“我只是很少见你动手。”
明渊白了他一眼,抬手将杯中酒饮尽,这才道:“云一敌不过我只得停手,这才让娇娘有了辩白的机会。原来那书生根本就是在颠倒黑白,娇娘确实曾与他欢好,但并非是要吸他精气,只是想尝尝鱼水之欢的乐趣,而每次欢好之后还会留下一锭黄金,作为夜资。”
慕白已不是那个刚刚从山上下来的小修士,明渊给他买的春宫图集也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两三本,自然明白什么是鱼水之欢,想起那些光裸缠绵的躯体,脸上不由得一红,手抖了一抖,差点儿把酒倒到明渊身上。
明渊见他羞赧,笑着将酒壶从他手里接过,继续说道:“那时的娇娘自傲得紧,不肯幻化成美人形貌迎合他人,可世人皆爱美色,她这副样子不仅是同族,就连他族当中也没有愿意和她亲近的。机缘巧合,她有次见到个面貌丑陋、身材五短的男子去花楼享乐,只因出手大方,便倍受姑娘们青睐,于是决定有样学样,寻了个家贫的书生,与他说好,自己出钱,他出人,两厢情愿。”
慕白不通世事,故而也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反而赞同地点头道:“这是个法子,至少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娇娘此举也算两全其美了。”
明渊苦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人世间讲究男尊女卑,只有男子出钱买笑,极少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偶尔有之也都是心照不宣,偷偷摸摸私下进行,哪有娇娘这样大大咧咧、明码标价的?她自以为自己给的银钱丰厚,那书生定是高兴,谁知他明里收下那些银子,满脸堆笑地逢迎着,暗里却觉着自己被当作娼-妓作践,恨不得娇娘死。”
慕白不喜娇娘,可听到此处也不由得愤然道:“他不愿意,拒绝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找道士来害娇娘?”
明渊为他夹了一筷子鱼肉,摇头道:“这书生所为确实不对,但也并非不可理解。往好处想,娇娘是妖,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是怕自己说了后娇娘翻脸来害自己。往坏处想,他是舍不得那些黄金,怕娇娘一怒之下将先前的夜资尽数收回,这才起了歹念。”
慕白听得入神,没心思继续吃饭,忙不迭问道:“那后来你们是怎么处置那个书生的?”
明渊摇头道:“我们什么也没做,云一倒是从中得了教训,自此明白了人心险恶,妖也并非罪大恶极,以后行事便不再那样莽撞冲动,而娇娘也没有去报复那书生,只是和他断了联络。不过想来他日后定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只怕娇娘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找他麻烦,想来这样的惩罚也就够了。”
慕白感叹道:“娇娘虽是妖物,这心胸却比个饱读圣贤书的人还要大啊……可怎么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所指的当然不是娇娘容貌的变化,而是性情。依照明渊这番描述,从前的娇娘应是个敢作敢当、不流于俗的爽利女子,绝不会像现下这样一心想着依靠自己的美貌占人便宜,不劳而获。
明渊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沉声道:“想要与这世间既定的规则和标准为敌,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最后还很有可能逃不过一败涂地的命运。娇娘曾跟我说,她瞧不起那些靠着美貌魅惑男人,从中获取好处的同族,可现如今她却也走上了那条自己过去不屑一顾的路,开始通过吸食男人精气的方法修炼,她之所以问我讨要清神丹,正是因为修炼过程中产生的浊气无法收敛,大概是怕引来厉害的佛道人士吧。”
他抬头瞧见慕白神情郁郁,只管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双筷子,也不吃菜,便将那盘看上去最是美味的蟹粉豆腐往他手边推了推,笑道:“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旁人的事,你倒是伤怀起来了。”
慕白茫然抬头,道:“我只是惊讶于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此之大。”明渊口中的娇娘,简直和他今日所见的娇娘判若两人。
明渊笑道:“无论是人是妖,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的生灵都是会变的,你不也不再是一个月之前的你了吗?”
慕白一愣,随即也笑了,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他看娇娘在变,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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