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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当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当然以为前途是最紧要的。大限将至,穷途末路时才恍惚记起从前,那个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远州县,县城近郊蜚声天下的古老书院,课堂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梧桐枝叶,屋子里无论四季都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长缓慢的诵读声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软的笔尖小心勾画,悄悄在前头那人清瘦笔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笔锋震颤,那人似有所觉,侧身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照得他带着怒气的眼眸那样清澈透亮。波光婉转,总是因拘谨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弯,浅浅一个笑,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来说,请温少往飞天赌坊一聚。嘴里说得文雅,实质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想找点乐子。

来传信的小厮跟他家主子一样黑黑胖胖,贼眉鼠眼的,一脸喜气:“我家三爷近来诸事不顺,想要破财消灾呢!”

温雅臣软着骨头摊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兴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在临帖的叶青羽闻声向他看去,温雅臣低着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给怀里的猫顺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进门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谈笑风生恨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跑进叶青羽的书房里,抓起桌上前两日才翻了一页的书,也不知是看得入迷还是其他,安安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绷得紧紧的面容阴沉得好似能滴水。

温荣扯着叶青羽的袖子,悄声提醒他:“刚去看了顾大人。听说今天严大人升官了。”

“严凤楼严大人吗?”叶青羽还没得信,闻言也有些诧异。

小心地瞟了瞟始终不曾抬头的温雅臣,温荣放大胆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叶青羽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不说其他,起身给温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两人相对而坐,继续低头凝神临他的字帖。

笔尖在纸上勾画,脑中思绪万千。严凤楼啊……夜游时,叶青羽同这位进京后就一直传闻不断的人物不期而遇过几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时刚下过雨,月光如水,透过两侧高墙的夹缝斜斜洒落在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严凤楼总是独自一人走着,擦肩而过时,空洞茫然的眼神让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人都觉得孤独。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儿——叶青羽记得,某次酒宴上,温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这么描述他。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城西的甜汤摊上。七扭八歪的小巷尽头,不起眼的拐角处,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来的简陋小食摊,只在日落后才点灯开张,上回温雅臣兴冲冲带着叶青羽来过的那家。

叶青羽遥遥望见他坐在落了漆的破旧木桌边,恍然大悟,这个人原来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这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会哭会笑,会疼痛会哀伤,会心有牵挂,会对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应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欲惆怅的人呐。

那天的严凤楼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许多。温雅臣嘴里京城第一美貌的厨娘亲自端着碗,风情万种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满天,夜风飒飒,她媚眼如丝,颊泛丹彩,芊白如水葱的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似有如无画一个圈。连不远处的叶青羽都能依稀失神于她的妖娆妩媚。油灯混浊昏黄的光晕下,厨娘白皙如雪的丰满胸脯近在眼前,进京后就从没笑过的男人眼眸低敛,仍是那般招牌样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剑,不见一丝颤动。

当年顾侍郎如日中天时,可不是这样的。长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儿都是欢声笑语,声势比荒唐张扬的温少更胜一筹。叶青羽记得,从前他时常站在倚翠楼前的暗巷里,仰头看着他们高坐楼头饮酒说笑。文采风流的顾侍郎笑起来声音爽朗,姿态恣意,但凡有他在,从楼中飘出来的乐曲声听起来似乎也更为悠扬欢愉。总是前呼后拥被簇拥在人堆里的顾侍郎,与这位独坐一隅静默喝汤的严大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厮又来殷勤相邀:“各位大爷公子都到了,就差温少。我家二爷说,少了谁都不能没有温少,如果温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温雅臣的视线胶着在眼前的书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纸张烧出洞来。

温荣赶紧上前一步,机灵地赔笑:“少爷累了吧?先吃块糕点?”

温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转头看向叶青羽。天边赤红的晚霞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正午时分的沉闷暑气正随着骄阳西沉而逐渐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色,正过脸一眨不眨看他,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嗓音干涩黯哑:“一起去。”

自打说了不再强迫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要叶青羽相陪。

叶青羽定定神,点头答应:“好。”

飞天赌坊夜夜高朋满座,京都第一销金窟的名声传扬得四海皆知,无论是底楼开阔轩敞的大厅还是二楼精心布置的雅间,俱都被挤得满满当当,骰子声、牌九声、起哄声、吆喝声,隔了三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西市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来,手舞足蹈地站在赌桌旁,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伙计手中不停翻滚的竹筒,念念有词之余不忘来回在胸口划拉手指,赤红的面孔不仅虔诚,更写满疯狂,温雅臣逋进门,脸上顿时泛开惯常的轻佻笑容,摇着扇翘着腿,走路八字步,说话拐着弯,劝酒起哄说笑耍乐,举止如常。叶青羽感慨,只听说念书念多了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原来像温雅臣这样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来,也能练得驾轻就熟如火纯青。

温少在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屋里立刻摆开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边站三四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或嗔或笑,花团锦簇围了一圈,衣香鬓影脂粉甜腻,发间崭新的步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扭头随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听说两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书房挨训。”肃宁伯世子旗开得胜,随手把赢来的筹码推到一边。

那头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推着牌,顺口接了话头:“我也这么听说。前些天圣上养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还没摸牌呢。”边上有人插嘴,口里还轻轻和着乐声哼起了小调,“这种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还算好的,先皇那时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个,那才叫刀光剑影,护城河的水都红了……”

叶青羽坐在温雅臣身边低着头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时,子息兴旺,皇子公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几年,除却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龙子凤孙,个个皆非等闲。可是如今,先皇遗留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一位临江王还活着,其他的连尸骨都烂透了。皇室手足相残之惨烈实非民间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长辈嘴里零零星星探来的一鳞半爪加起来也能凑一部书:

“临江王韬光养晦了大半辈子,原以为是吓怕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无数,坐拥了天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楼下方才还有人为了区区一百两赌资不惜杀人越货,为了金銮殿最高处那张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样?权势面前,谁不眼红心热?

肃宁伯世子又赢一局,一双细长的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身边陪伴说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为他整理筹码,正是倚翠楼新晋的花魁桂枝姑娘,传说中长得同银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着眼睛,就算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头对金主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头不语时,双眉微蹙的娇柔可怜确然有几分银月夫人般的清丽雅致,一旦笑起来……难怪连温雅臣都说她不像。

叶青羽眼角一错,不动声色将视线从桂枝脸上挪开。什么淡泊名利,什么韬光养晦,什么隐忍不动,外人不知内情而胡乱揣测罢了。在那个人心里,天下固然可贵,江山纵然秀丽,权势极天也好,唯我独尊也罢,最动人心弦恐怕亦及不上……她……噪声嘈杂,花香腻人,临街的格窗尽数大开却半天不见一缕清风,房内四角都镇着冰,小厮憋着脸尽职尽责立在身后打扇,想着想着,一阵烦闷不可遏制从心头升起,叶青羽想要起身出门透气。人还未站起,温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烫,贴着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张,顺着指缝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银月夫人。”叶青羽低声道。那边的女子又低下脸,面容如雪,神态楚楚,静雅好似一朵水莲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里,搅动起无限焦躁。

“再坐坐。”温雅臣并不看他,小声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涨红脸继续大声地与朱家大少争论,那个新近当红的花旦金铃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叶青羽坚持:“我去去就来。”

温雅臣不答话,五指抠得更紧,在桌下死死压着他的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往常叶青羽只要挣扎一会儿,他就会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松开。今天却仿佛憋了股劲,任凭他如何低声呵斥也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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