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吧。”他笑著耸了耸肩,咽下一个鸡汁笼包,道:“那时候有什麽坏消息都专挑夜里来,我总半夜起来干活,心情就不好……”
“你睡饱了一会就给我读两本书。”赵措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拽出来两本,放在桌子上,淡道:“我眼神不好,看书超过半个时辰便累,却喜好听书。”
柳轻竹瞥了一眼,只是一般的野史和志异,嘴角不觉掀起抹笑道:“原来书童是干这个用的,但为何不是兵书?”
赵措见他已经喝下一碗粥,吃了三个小笼包,怕他吃多了伤胃,便将盘子移远了,淡道:“兵者,诡道也。书读百遍,是为积累,之後若是仍自困於书,便离打败仗不远了,你也是运筹之人,这道理应该不用我讲。”
“哎!我还没吃那蟹黄煲!”柳轻竹这人对吃实在执著,眉毛一竖上手就抢,却被赵措一下攥住,无奈道:“我一口没动,那一半是鬼吃的?你长的挺瘦怎麽一顿饭要吃那麽多,乖,明天再做新的,今日晚了,怕要伤胃。”
分明是淡漠的神情,却字字温柔,不紧不慢的要念到人心坎里去,柳轻竹只觉心口一颤,讷讷的缩回了手,辩白道:“我是饿了,明日我做一个蟹黄煲,你便知道什麽叫吃的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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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空竹
烛影重重,青衣柔软的堆在小臂上,柳轻竹在床前摆了一个凳子,手指打开页扉,从头一个字开始念,他的音色是很沈的那种,刻意静下来就越发有安眠的效果,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行,广步於庭,披发缓行,以便生志……吾生於万物复苏之日,故名春儿。”
赵措半卧在床上,一只手撑头,听著那个低缓柔和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想白天进宫面见楚王的细节,楚王说封都人手不足,一句话没跟他打招呼,便撤了骁骑营一半人马来城,质问他北疆人手不足怎麽办,却是已经将禁卫军调走了。
功高盖主,当真已经让他不顾叔侄之情,打算快刀斩乱麻了麽。
“有一年,吾在村头遇见一个人,他穿了一身浓重的紫,紫的几乎要浸透了般。头发很长,也不梳起,任风中飘零,眉眼很是寡淡。吾问他,要到什麽地方去。他说,没处去。吾问,人总要有一个地方想去,为什麽会没处去?他扭过头,咧嘴笑了笑,挥开衣袖坐在村头的石头上,说了一句话,曾经,吾有家,他在哪,哪就是我的家,後来,吾失去了他,所以,吾在找家。”
“他说,吾年少时,拜了一个人做师尊,一开始,吾为他洒扫门庭,端茶倒水,他对我并没什麽特殊,甚至有些冷淡,但,我离不开他。吾问他为什麽?他又笑了,唇角微微勾起,有些乖戾的味道。因为我曾见过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的落泪,我也见过他微笑著下令追杀自己同窗好友,我见过他负手临风而立,近乎淡漠的说,毕其功於一役,智者无情。我还见过他看著自己桌上一盏小烛愣神。然後,我便再也离不开他。”
柳轻竹没有念完那个故事,蓦然被床上的男人捉住了手,他微微抬著眼睫道:“我想起来了,这个故事结局不好,别念了。”
“好啊。”他微微挑了一下唇,慢悠悠的道:“那你睡吧,我可回驿馆了。”
话是这样说,柳轻竹却没立刻站起身,一双凤眼在烛光下像漾了水光,倦眉薄唇,惹的人心痒。四目相对,赵措缓缓从床上起来,拿下自己厚实的玄色貂毛披风,把人密不透风的包起来,然後牵著他一只手出了屋。
屋外停著吹寒马,赵措一步迈上,又将柳轻竹抱在自己前头,拽了缰绳往城外奔去。
青衣先生被他裹的很暖,见状,眉眼微微一弯,开口道:“你要掳了我上哪去?”
他驾著马,头半搁在他肩上,怕他一双手露在外头冷,索性也一起包在自己袖子里,淡淡道:“去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哈……赵大将军今年多大了?”柳轻竹面上仍是似笑非笑,心里却像是被人大冬天的搁在油上煎一样,温著暖著,却忒疼忒疼的。
闻言,赵措微一挑眉,道:“而立之年,尚未婚娶,无不良嗜好。”
“哈……”柳轻竹放松了背脊,隔著披风也能感到那人怀里的暖度,於是勾了唇角,垂著眼道:“我过几日还有要事待做,最近倒是可以被王爷藏起来,为你打发片刻闲暇。”
原来两人所去之地仍是慕山。他们有一段时日未来,柳轻竹又已命人采石挖道,虽然隧道隐秘,但他仍是一愣,掌心立刻攥了一层薄汗。赵措似乎没有看到,侧头问道:“冷不冷?”
柳轻竹摇摇头,白嫩脖子却往披风里躲了一截。赵措无奈的瞥了他一眼,一手直接捞住他的腰,足尖一点,蓄力气沈,从高崖上飞掠而下,耳边风声呼呼,视线也不太清楚,只能感到身边这个人,腰上那抹温度,柳轻竹压下唇角一丝苦笑,缓缓伸出手,覆在了他那只手上。
慕山除却那日他们所在的山洞之外,仍有一腹地靠水。每年冬天他都会来此住一段,因为清净。自从辞官之後,只担爵位的承平王爷,像是老了很多岁,性子亦从战场上的雷霆手段变作了淡漠避世。然而,很多人都没有在意,老虎拔了爪子,仍是老虎。
待到足尖靠到了地面,柳轻竹才看清楚四周景色,此处似乎是天然的腹地,气温不再苦寒,面前有一池温泉和洞穴,甚至不是这个季节的树也开得正茂。黑夜如幕,抬眼便见闪烁北斗。
赵措已然抬脚往山洞里走去,柳轻竹跟在他後面,一进洞口,却是整个人怔愣。山洞里悬挂了慢慢的青色竹萧,风声划过,一片泠泠作响。他缓缓抬手拨开那些竹萧,往里头深入,满目青翠,满目刻著丹霞二字的竹,走到山洞最深处,面前悬挂著一根紫色的长萧,通体晶莹,声音也最为纯粹干净,伸手取下那管萧,触手温润,同被刻上丹霞二字。
“慕山晶石所制长萧……”两只手紧紧攥著,他半阖著眼睛,见到身侧一片玄色衣角,他缓缓的,在唇边凝出一个笑容来。
赵措刚想开口说些什麽,见到他那抹笑,忽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柳轻竹笑的极其谄媚而且虚伪,像极了进宫那天面见楚王的德行,就差脑门上写了四个大字,‘外交政客’。
他将萧管重新挂了上去,唇边带三分哂意:“王爷,这地方实在很好。轻竹若身为女子,此刻定然已心折王爷,但,有一件事,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真的不会吹箫。”
有什麽,可以让一个人都听得到脏器粉碎的声音。柳轻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坯子,其实他心里清楚,他分明清楚。
他眼底很沈,很黑,浓墨一样什麽都看不见,唯一浮现的便是疏离薄笑。这个人身上,原来从来无情。
赵措道:“先生不克时日便要回去,我们自慕山相识,自该送予先生两件东西留作纪念。”
话音一顿,男人随意挥了挥袖子,走远了,只淡淡道:“你自己随便挑吧。”
柳轻竹沈默不语。本可以不戳破那一丝暧昧,本可以放任下去,但,一切都在朝著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而去,青竹为阵,风萧为眼,把他困的死紧,真情假意一线之隔,几乎要溃不成军,所以,不能为。
他走到山洞一侧,弯下腰捡了一根还没有削折过的青竹,收进袖中,负手走出,规规矩矩低头弓腰,柔声道:“多谢王爷极惠。”
那日回程,他们没人说话。但是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眨眼就覆盖了整座慕山。柳轻竹在雪中极力回了个头,也许,在温暖如春的山谷里,结伴看雪落花撄,天光夕阳,才是他真正的安排,只是可惜了,那管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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