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走了,莫东才悄悄的凑过来道:“傻先生哟,他要是半盏茶没出来,你这趟不就白来了。”
“唉……”他抬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笑道:“此言差矣。你家先生说的话,打的赌,有输过麽?还是这一次,东儿要跟先生一赌?”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一人冷言带笑,无限玩味,“先生不必赌了,本王亲自现身一迎,以显诚意!”
一人灰色缁衣,飞掠而下,稳稳站在地面上,面如冠玉,气势勃发,微微眯著一双桃花眼,唇角常勾三分笑,只盯著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如蛰伏猛虎,挣脱不得。
柳轻竹长袖一拂,亦没有落於下风,温声应对,“听竹先生见过鹰王,或者说……阁下更愿意让我称你贺长龄?”
“呵……”周痕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蓦然朗声笑了,毫不避讳的抬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道:“四先生之首风尘仆仆而来,我等合该略尽地主之谊。不如进里屋再谈。”
“该然。”柳轻竹莞尔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折扇,扇面微展,遮住了唇角那三分冷意,随著其步调走进鹰王寨。
莫东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小声说:“没见过那麽自来熟的……赵将军还没那麽大肆肆占过便宜好嘛。”
寨子从外面看无甚特别,正堂却精致非常,周氏遗风颇重,四处雅致大气,不像一个强盗头子的住所,反而更符合王公贵胄的口味。
他正想说话,就被周痕抬手示意,止住了,挑眉笑道:“听竹先生的利嘴,只怕一开就要我割肉了,所以,开口之前还需入乡随俗,按照我鹰王寨的规矩饮一杯酒。”
“哦?”柳轻竹不动声色,扇面轻轻点著掌心,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鼻音。
周痕从桌面上取过一个银质酒杯,注入美酒,而後拿匕首‘唰’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三滴血进去,道:“入我鹰王寨者,饮下歃血酒,便是今日为友,以礼相待,来日若有背叛之举,天打雷劈。先生敢接下这一杯否?”
“放肆!”莫北沈声喝出,指尖闪烁著剑芒,冷声道:“鹰王诳人的本事不差,只怕不饮下这一杯,便是进寨容易出寨难麽?!”
“唉……我还当是什麽大事。”青衣男子叹息一声,淡淡的打断了两人谈话,利落取过银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先生!”
“好!”周痕眼中赞赏之色更重,桃花眼舒展的十分好看,笑道:“久闻听竹君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未有失望。”
他这样说,但柳轻竹的表情却忽然就冷了下来,‘唰’的一声展开扇面,反客为主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红唇上的血味,开口道:“鹰王却让吾略有失望啊。单枪匹马而来,却被拦在屋外,是以无礼;进屋未有落座奉茶,只出歃血酒一杯,是以无信;吾饮下美酒,屋外的重重包围依然没有撤去,是大大无智矣!”
话音落下,他手里的银杯也猛地砸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映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惹得周痕眼中杀机骤现,却又慢慢隐忍了下去,挥手让屋外守卫退下,俯下身,靠近他耳际,柔声道:“先生以退为进之法,实在高明。”
耳畔的热气袭来,带著微末笑意,柳轻竹身子僵了一下,抬手把他推远,凤眼直视而来,淡道:“想来,我们现在可以谈正事了。”
“不著急。”周痕微微一笑,道:“本王还没给先生接风洗尘,无论如何,也请宴饮之後再直言来意啊。”
四目相对,他沈默半晌,心里却在盘算,七日之期,除去一来一回的路程,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跟面前这只圆滑狐狸打太极。半生宦海沈浮,柳轻竹最不惧怕的就是打太极,但他此刻心系赵措战况,不愿久留,故而退了一步,半阖著眼,叹息道:“我自是不著急。本来麽,鹰王等了这麽久,复国之事依然无太大进展,应该也不著急了,饮宴甚好,最好是轻竹在此七日,便吃吃喝喝七日,共饮悠然啊。”
这话一出,倒是周痕脸色变了,眼底沈下一抹不郁,笑道:“听竹先生就是听竹先生,揣测人心,句句都是玄机陷阱。也罢,本王感念你舟车劳顿,既然先生不领情,天色已晚,明日再一谈即可。”
夜深了,近日的天气似乎又冷了些。宁军营帐中却热火朝天,因为霍至渝震怒,他的桌子上放著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放著一颗被齐颈割下的头颅,是宁军前任一队的队长。
随头还附了一张纸条,上书六个字:败军之将,该然。
白甲将军环顾四周,眼神冷如冰霜,一字一顿道:“从昨日开始,每日一颗我军旧将人头,我们却只能蜗居不出,此等奇耻大辱,是为奇耻大辱啊!”
一名上了年纪的部下开口道:“将军,自从那白衣女子每夜都至,士兵们无心操练,无心战场,都期盼入夜以後的丝竹软语,更有甚者,欲逃回国都,已被处斩。长此以往对情势大大不利,赵措用区区几名女子就祸了我们军心,不然抓紧出兵,趁著他此刻粮草不足,一网打尽,不然先行斩了那几名女子。”
霍至渝此刻已然怒气冲顶,仍压抑著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撑著额头,道:“他此刻正盼著我斩了清珂几人,她们一死,更加军心溃散,但对楚军而言无伤大雅,大不了次日再换几名女子前来。若是现在出兵,等於放弃了莽江天险,不行,我们要忍,忍到赵措无力反击,饥饿不堪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胳膊横扫过桌子,头颅!辘!辘的在地上滚了几圈,更显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白甲将军眼睁睁的看著,拳头攥紧,青筋爆绽。
待到部下均离开营垒,他疲惫的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心乱,小不忍则乱大谋,定然中计。
忽而香风阵阵,暖帘纷飞,一人独立外间,白衣如振,眼露脉脉轻愁。霍至渝抬眼一望,不禁愣住,道:“你怎麽进来的?”
清珂柔声答:“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守卫未拦阻。”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那些龌龊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麽,他不禁又是一阵头疼,冷冷道:“有过一面之缘就该知道自己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我不杀你们,不意味著能让你们进出自如,滚出去。”
白衣女子眼帘缓缓垂下,遮住一抹失望,转身,低声道:“清珂只是想与将军告别。奸贼赵措说他寻到了比我好看很多的女子,我没有用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淡淡的,虽然是柳轻竹事先早编排好的剧本,连奸贼那两个字都是先生反复强调要有的,她却是个绝好的戏子,一颦一簇,就连头发丝似乎都在感伤即将到来的命运。
霍至渝愣了一下,看著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开口道:“你等等。我今日烦闷……可否为我清唱一曲?”
清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露不忍。她至今都记得,当初柳轻竹脸上的表情,幽幽的,微末冷笑,闭眸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道:“告诉你一个道理……铁血边城使人坚强,温柔乡却能使人软弱。一个人,在锐气还没被磨净的时候,总是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黎民百姓,可以拯救一个早已腐烂的国家,可以拯救弱女子美男子。但是,当他这麽想的时候,就已经上钩了。”
她看向那个男人,问了一句,“先生,为何你肯定,我不会背叛你们?”
他微微睁开眼,似笑非笑的,惑人,成妖,明明是男人,却比她还豔极。柳轻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抚摸著清珂的侧脸,叹息道:“你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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