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宇见邓襄娇嗔浅笑,对自己眼波流转,当即丢了魂儿,便涎着脸凑过去邀邓襄相伴,调笑道:“他们自寻那光头听那没情意的调调儿,我等却要听小娘子那有情有意的琵琶呢。好秋娘,这一番可不能再推托了。”驿将已是半醉,见姚广宇要争先,连忙抢着凑趣儿道:“你等才到我这上当驿来,哪知道邓娘子手段?等我来点。邓娘子最拿手的便是白舍人诗,方能在上当驿中独占鳌头。如今便唱《长恨歌》一曲,才算是我们今夜有耳福呢。”
邓襄正在为姚广宇低头斟酒,便没瞧见他听到“长恨歌”三字便脸上变貌变色,只娇笑道:“大人倒识货呢。”那驿将乜斜醉眼,道:“你唱你唱,诵得白舍人诗,身价不凡——方不负姚君待你的一番痴心。”邓襄本就有心要结纳到剑南为官的姚广宇,听如此说,便笑道:“既如此说,我倒推脱不得了。”众人欢声叫好,姚广宇见状,也只能强笑道:“邓娘子有兴,自是好的。”亲将琵琶取了过来,奉给邓襄。
邓襄见他殷勤,更是欢喜,接过琵琶来,向他低徊一笑,整理衣衫退后几步,跪坐在窗下席间。窗间正有一处花枝横斜,映在窗棂月色之间轻轻摇曳,仿佛簪在了邓襄发髻间一般。姚广宇正要赞好,却见那花叶颤颤,又嗅着有杏花甜香自窗纸之间弥漫开来,冥冥中似乎有纤纤素指,捧出甜浆侍候席间。他胸中忽地“咯噔”一声,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听琵琶叮咚,邓襄轮指如飞,曼声唱道:“汉皇重色思倾国,玉宇多年求不得……”
她唱的白乐天诗果真绝妙,音律清越,丝肉相协如水乳交融,娓娓道来那一场君心如铁,美人绝命的倾世爱恋。席间众人击节,喃呐相和。一边呆坐的姚广宇仿佛被这歌喉摄了神思,脸上痴痴怔怔,只瞧着窗际的那枝杏花发呆。
邓襄见一曲将毕,姚广宇双目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全心迷醉与自己的歌声之中,又是欢喜,又是娇羞,打叠精神凄婉唱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相见”二字刚刚出口,姚广宇忽地脸色煞白,长嗥一声,声音凄厉如狼。邓襄吓得手指一顿,怀中琵琶嘣地断了丝弦!便见姚广宇纵身从席上跳了起来,叫道:“闻铃!”一把便向邓襄的发髻抓来。
邓襄吓得尖叫一声,慌忙闪躲,姚广宇已经纵过她的身子,直扑到窗棂之上。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马珍等人只听得“喀吧”一声,撑着窗棂的两根竹杆齐齐折断,一同扎进了姚广宇的胸膛!
姚广宇半身伏在窗外,滴着鲜血的右手软弱无力地垂将下来,错过了枝上飘零的那朵杏花。那杏花在夜风中打着旋儿,花瓣颤抖开合,向院间的泥土间落去。
姚广宇眼中的天地被四溅的鲜血化作一片殷红,惟方才那一抹杏花绯绯,送过来一句痴痴轻言,依旧在他的脑海中流连不去:“主人,我……当真是心向大唐的啊……”
第十一章金天王
一
斜月初垂,星汉如泻,淮南军卒赵季龙却无心欣赏夜色,风尘仆仆地在驿道上策马飞奔,终于在夜色渐浓时,赶入了华阴县敷水驿中。他满腔渴睡,见了房舍便大喜过望,呵欠连天地催着驿吏验传符,讨要房舍睡觉。
他走这条京师驿道已不下数年,驿吏早已认熟他模样,随便看了看淮南道传符,便为他掌了一盏灯笼引路,嘴里与他谈笑道:“赵校尉今年来去京师三回,当是陈相国重用。”赵季龙老实,摇手道:“那得如此?不过是我下得力气,跑得腿快罢了。”驿吏道:“阿耶,勤劳王事,岂能无有赏赐?此番入京归来,我在这里专等请酒。”赵季龙苦笑道:“不误差使,已是万幸,哪敢望赏?”驿吏撇了撇嘴,知道打不得秋风,在心里骂了句:“几世不得一转的痴兵奴!”便安置赵季龙到后院一间小房内存身。
赵季龙赶路许久,早已两腿发木,也不辩房舍好坏,见了床榻便一头栽倒,呼呼睡去。睡不多时,忽觉有人推他肩膀,叫道:“赵校尉,金天王有请。”
赵季龙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见榻前站着一人,抱拳说道:“某奉金天王令,召赵校尉入府!”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拎住赵季龙胳膊,将他从榻上抓了下来。
赵季龙浓睡间被人弄醒,自没好气,怒道:“什么金天王银天王,我是淮南府校尉,须不奉……”一眼瞧见面前人作作勋介卫士打扮:截红抹额,穿绿锦袍,系白绔奴,着乌皮靴,腰佩长刀,广顙燕颔,威势赫赫。心中一吓,连忙把最后半句“别府号令”咽回了肚中去。
那人也不与他的出语不逊计较,拖着他便往外走,口中催道:“快着些,误了差使,你我都吃罪不起。”见赵季龙困得搓脸揉眼,便好心在一边的水盆里绞了湿帕出来,与他擦脸。
赵季龙出身贫苦,在家与年迈双亲日夜劳作,在军中亦是吃苦受累的命,哪里受过这等好意?连声道谢的接了过来,盖在脸上,便觉一股草木清香透鼻而入,清馥异常,诧异想道:“驿中用什么叶子煎的汤?——好似松柏脂香。”却也不及多想,便随着那人出房登程而去。却也奇怪,只擦了这么一把脸,一路上夜风中飘飘荡荡的,鼻底身边,全是那轻芬扑鼻的松叶清香。
赵季龙恍恍忽忽地随着那卫士纵马飞驰,不一时穿入一片松林之中,马蹄踩在枯枝碎叶上,簌簌有声,想道:“难怪有松脂气息——倒不知有这般好闻。”见苍松翠柏间,掩映着一幢乌瓦白墙的房屋,乌头门内飞檐重殿,大门虚掩。两人尚未驰近,已听吱呀一声,重门洞开。
赵季龙听得门声,忽然一凛,心道:“我如何便跟来了?”但门中已有佣仆出来,为他牵马执蹬,极是殷勤。引路的那卫士又下来沿请。赵季龙抱拳问道:“还未请教侍官姓名。”那人听他语意奉承,咧嘴一笑,还礼道:“某姓邓名辰和,是金天王府中队正。”说着,伸掌引他进门。赵季龙一向谨小慎微惯了,见自己入府能走正门,心中颇不自安。见遥遥的正堂上灯烛辉煌,侍卫甲光耀眼,更是不安,小声对邓辰和道:“淮南府中,不曾听得金天王声名,不知……”邓辰和朝他安抚地一笑,道:“现下不是说话时候,赵君莫怕,天王决无歹意。”赵季龙见他笑容和蔼,对自己的称呼也亲切起来,不知怎地,心中一安,便随着他走上阶去。
厅中两侧卫士雁行排开,一人高据堂上,想来便是金天王。赵季龙偷偷向上瞟了一眼,见高阶阔椅,灯烛耀眼间看不清爽相貌,只见一部长须飘拂,风姿凛然,自有府帅威严,不敢怠慢,连忙双膝跪地拜倒,口称淮南军府尉拜见大王等语。金天王笑道:“赵校尉不必多礼,请起身说话。”赵季龙刚刚站起身来,便听金天王说道:“让赵校尉阑夜到此,实有要事。我有亲友在蜀地任职,听说赵校尉脚程快捷,能日行百里,想请你去替我探望一番,休辞辛苦。”
赵季龙大惊,心道这是从哪里说起?连忙推托道:“赵相国令我入长安,我安敢去蜀地?”话音未落,便见已经按刀站在一侧的邓辰和横眉立目,冲他一瞪眼睛。堂上众侍卫也双睛暴突,齐齐向他瞧了过来。赵季龙从来老实,一见这般森严堂威,吓得矮了半截,慌忙跪地拜道,诉道:“非是硬抗大王之命,实是我淮南军府军法森严。奉相国令出行办事者,皆有归限,逾期当斩!若我应了大王所命,先往蜀地,再往长安,来回十数日,定要误了归期。”越说越是担忧,磕头不已道:“我回去定然无幸,要想活命,只能负罪逃逸了。可怜我父母年过六旬,无人奉养……”
众人听他这般老实,从退路打算到自家家境,全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愕然之下又都有些好笑。邓辰和冲他直霎眼睛,让他不必再说,他也瞧不懂暗示,只是叩头。金天王微笑道:“赵校尉只管去,你从蜀地到长安,也误不了多少时候。”说着对邓辰和令道:“请赵校尉歇息一夜,明早再行。”
赵季龙还想再央告几句,邓辰和已经走将过来,伸出蒲扇大手一把拉起他来,道:“大王公务繁忙,你且先待一待。”不由分说硬把他拖得退至了堂外。
赵季龙身不由已地又被他拉着走,这一夜间全不由自己做主,便是泥人也有了土性子,怒道:“怎地全不许人分辩?你这军府里,难道全无王法?”邓辰和轻笑一声,道:“如何没有?你瞧这来来去去的,全是来求王法公论的呢。”
两人正走在庭间一条青石甬道上,赵季龙随着邓辰和手势瞧去,一眼瞧见甬道上人影憧憧,来来去去,挤挤挨挨地从自己身侧擦身而过,却全无半分感觉。他吓得差点魂灵儿出窍,道:“鬼……鬼物?”邓辰和连忙捂住他的嘴,斥道:“叫你莫多说话,怎地总是不听?”他大手温热有力,显然是个活人,赵季龙这才略略放心。又听得远远堂上已有怨声哭泣,又有堂威震摄四野,金天王厉言断案,畅如流水。他越听越是害怕,心中栗栗,只得跟着邓辰和到后院厢房暂歇。
邓辰和对他颇为关照,端了热酒汤饼来与他吃,又嘱他不必大惊小怪,金天王并无恶意,自然能让他在淮南赵相国面前有个交待等语。赵季龙虽被这半宿异事搅得忐忑不安,却也听得出他是一番好意,吸溜着热呼呼汤饼,心中感激,便满口逊谢道:“多承邓侍官指教。”邓辰和笑道:“指教说不上,不过教你少发痴气罢了。”赵季龙自小到大,被人骂作“憨痴愚顽”等语不计其数,早已成了习惯,只咧嘴傻笑一回。邓辰和见他毫不计较自己语言唐突,直是憨的可爱,也自好笑。便又好心嘱咐他放下心事,好睡一晚,明早再听王命不迟。
第二日清早,邓辰和来叫了赵季龙起身,安排他吃了早饭,方去见驾。赵季龙没法子,只得从命。
他随着邓辰和重回王府正厅,却见早晨的金天王府又不同于夜间,绿树浓荫,草木繁芜,无数鸟雀在枝梢啁啾有声,各式走兽在花树间穿梭来去。赵季龙被一只毛茸茸尾巴扫了脚胫,异道:“是只猞猁不是?——金天王可是要出猎?”邓辰和笑道:“万物皆有生理,岂能猎杀?这是大王庇护下的生灵呢。”赵季龙听闻此言,凝目看了几只在树丛中蹦跳不怕人的狐狸半晌,脸上露出个快活笑容来,道:“金天王既是这样好人,我肯定性命无忧了。”邓辰和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骂他痴傻,道:“我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告诉你不须忧心,你全没听进去?——你竟是重兽不重人!”赵季龙连忙打躬作揖,连道不敢。
到了堂上,金天王随便问了他几句客套,便从案上拈起一封信来,道:“这封信要送到蜀郡,付与成都萧敬之。这是机密要事,不能用我下属吏官,只能请人间人相送——”说到此,看了身边侍卫的邓辰和一眼,见他点头示意,便续道:“你可快去快回,不要误了差使。”又对邓辰和道:“取一万钱,供他路上花用。”
赵季龙听得吓了一跳,想着赏赐万钱虽是阔气,但自己长途跋涉,带着这许多钱财,却是大大的累赘。却见邓辰和又在向自己大作眼色,忽地聪明些许,不再多说,磕头谢恩,上前接了书信。
邓辰和如来时一般,引他出外。到了堂外便有两名隐隐绰绰的魂鬼,抬着一个包袱过来。邓辰和一手拎起,往赵季龙怀里一塞,道:“拿着吧,自家小心便是!”
赵季龙被他一推,后退数步,抱着那包袱却不觉得沉重。他见了这许多异事,也不吃惊,只愁着那包袱太大,只怕马鞍便袋塞之不下。邓辰和仿佛是他肚内蛔虫一般,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塞进怀里便了。”赵季龙傻呼呼道:“又不是娘子有孕,挺胸凸肚的——”却因已对面前人极是信任,居然一边说一边就往怀里塞去。不想那包袱果然塞进了怀中,且平平坦坦,毫无痕迹。邓辰和笑道:“如何,我不曾哄你。”赵季龙惊喜莫名,拱手道:“多谢邓侍官照应,我回来覆命,定然请你喝酒。”邓辰和笑道:“最好,我在这里专等。”早见厮仆们牵了赵季龙的坐骑过来。两人互道珍重,执手惜别。
二
赵季龙袖了书信,重行上路。他生性踏实认真,应下的事情便全心全意去做。虽过长安亦不入,沿大路直往扶风而去。渐近秦岭,一路上山青水绿,树木层层,赵季龙在晚风中奔驰,想要在二更以前赶到扶风县的凤鸣驿投宿,一面奔行,一面想道:“这里树虽然多,却没昨日松柏树脂香呢。”
天色渐暗,他正赶路间,忽然胯下坐骑踩着了路上一块碎石,右前蹄踉跄半步。幸而赵季龙骑术颇精,而驿马驯顺,一扯缰绳便左蹄纵跃,便没有跌倒,只颠簸一下,却将赵季龙怀中包袱等物,一股脑儿地震了出来,骨碌碌滚下马背。
赵季龙大惊失色,连忙勒住马匹,下马去拾。刚收拢了包裹,便叫得一声苦。原来那包袱裹着书信一同跌出,却正好砸在了一片尖石之上。包袱皮勾了口子,倒还罢了,那信却也破损了几处小洞,露了里面洒金书笺出来。
赵季龙扎着手翻来覆去地瞧那信间的破损之处,又伸手去抹,恨不得将破洞一应抹平,但却只是痴心妄想。他无可奈何,只得收拢东西,重行上马,惴惴忖道:“是我的不是,到了成都向那位萧大人好生磕头赔罪,不知可否?”
他心思慌乱,又急着赶路,便又催马急行。本就是心思钝重之人,兼有心事,因此直至驰出里许,才发觉身周有些异样——一团似雾非雾的白气不知什么时候随上了自己,马前马后地裹挟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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