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师傅二月红生前最喜欢的一段词,是南宋词人程垓之作,师傅就自己谱了曲子,每次师娘忌日,师父都会在月下唱一遍怀念妻子。虽然师傅从来不教小花,都是自己一个人唱,但久而久之,小花却学会了,他实在很喜欢师父唱这曲子时的神情,姿态,以及眼神和手势,那种浓浓淡淡的忧伤,月下孤独回忆的翩翩身姿,以及唱到最后那婉转低回的长音,就像正对着空气中的某个影子如泣如诉,似嗔似喜,似悔似怨,说不尽的让人心神迷醉。
小花每逢这时,总是换上一身戏服,偷偷地躲在花丛中,一边看一边悄悄模仿,有时候他唱得大声了,惹得树叶哗哗响,好多萤火虫被惊起来了,一亮一亮的光晕环绕着他四周飞散不去。他唱得兴起了,也完全不再顾忌,在草丛中婉转清唱,月白色的戏服在他瘦弱柔软的身体上犹如活了一般,宫绦长长地飘了起来,虽然不懂这词里的含义,但他自己也快被自己唱得感动死了。
果然,师傅还是发现了,等他唱完时,发现师傅不知道何时已站在身边,脸上笑盈盈的,并没有怒色,那眼神中,却有一丝泪光。
当时师傅摸着他的头说:“花伢子,唱得很好,师傅很是欢喜。”
“小花以后天天给师傅唱着听。”他说。
然而师傅却摇头:“这样的曲子,一年唱个一两次足够了,唱多了,影响心情,也影响志气。”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可现在好些年了,别说一年一两次,他好多年都没有唱过一次,也以为自己忘了,但没想到今晚又不期然地想起来,自然而然地开始在园子里唱起来,只可惜没穿戏服,好多动作都做不出来,没有了那份童年的感觉,也挺遗憾。只是嘴里唱着词,却发现好像渐渐有点懂这词里的意思了。
不知哪儿有只萤火虫钻了出来,开始绕着他飞,接着又有几只钻了出来,在他低低婉唱的唱腔中,盘旋着徘徊,在最后的黑暗中绽放光彩。
小花却停了下来,他在萤火虫的光芒中转过身,朦胧的身形朦胧的脸色,树木和草丛都遮住了外面的晨色,才发现,天已经有些亮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花园口,静静地看着自己。
小花只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哭。
“怎么不唱了?影响你了?真好听,也好看。”黑瞎子微微一笑,走了几步,站到了小花面前,晨色被他挡在身后,两人的脸都藏在阴影中。
小花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淡淡地瞟了一眼黑瞎子的手,发现他手上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是个骨灰盒。
“你把他火化了?”
“是啊,这样带着方便,他没有亲人,总归要我带他回去的。”
小花心中一凛:“你要带他去哪里?”
“关外。我小时候,一直都和他住在那里,我之所以说我是旗人,也因为我的养父姓齐的原因,虽然他不让我跟他的姓。”
“你和他……感情好吗?”
黑瞎子没有回答,却抬起手,轻轻地拿掉他头发上的一片枯树叶。那久违的温柔,似乎又回到了他们中间。
几只萤火虫还是留恋不去,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但光芒已经很淡了,因为天越来越亮了。
小花微微转了一下脸,不让晨色映到自己疲倦的脸上。
“什么时候走?”
“今天。”
“现在?”
“恩。”
“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想见我,要不辞而别吗?”小花问。
他笑着摇摇头,那笑容,却说不出的自嘲。
“我有必要避开你吗?”他轻声说,“花儿爷,我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难道你还会留我?”
小花心里的火又升了起来,但强忍着脾气,冷淡地说:“黑爷好像又弄错了,这事儿,好像是你怪我多一点,你不是在气我弄死了你养父吗?既然这样,我留你,会不会太自讨没趣了?”
“你呀。”他叹了口气,“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不过这事,我也的确不对,大家都对彼此不坦白,也怨不得谁,现在心里都不好受,说什么都没意思。”
小花咬了一下嘴唇:“那你让我说什么?让我向你道歉吗?”
黑瞎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骨灰盒:“我去拿点自己的东西。”
小花死咬着嘴唇,看着他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手中只拿了一个很小的包。
“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黑瞎子把包放到他面前,看包的形状,里面应该放着那只骨灰盒,几乎塞满了整个小包,其他东西也塞不下了。
小花气得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冷冷地说:“不必了。但黑爷你可别落下东西,这房间我马上要大装修,到时候东西可都扔了,别回头又来向我要。”
黑瞎子一怔,继而苦笑着说:“我只是去带我养父回老家入土为安,花儿爷看来却是不打算再让我回来了?”
“是你自己要走的,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回哪儿就哪儿!四九城大得很,黑爷又不愁钱财,我这儿,不过也就是你临时一个住处而已。”
“好吧。”黑瞎子摊了一下手,“等我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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