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晌午方过,院门半开,几个姑娘在院子里懒洋洋洗漱。荷露见里面同移花宫一般全是女子,顿时心生好感,上前一礼道:“几位姊姊好,听闻这里有小院租赁,可是也不是?”
那为首一个十七八的美貌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扫一眼怜星,笑道:“姑娘,这可是你们的不是,你这般模样人品,竟留不住你家公子,倒还要来我们这租院子,啧啧。”她摇头晃脑,啧啧不已,身后的几个莺莺燕燕,全都附和调笑,一个道:“长得好没有用,还是要床上有两把子才行。”另一个道:“家花总是没有野花香的。”又有人道:“莺歌姐姐偏会长他人志气,我们难道长得很差么?”荷露见她们说得热闹,全不理会自己,气得倒仰,都是女子,倒不好像对小二那般粗鲁,且手边也无可劈砍之物,倒是紫曦见众人隐约以莺歌为首,于是过去一抱拳道:“这位莺歌姐姐,我们公子喝醉了,须得找个下处,劳烦通融则个,需要什么,我们自会奉上。”
莺歌看她好一会,捂着嘴笑道:“这却不是我做主,要唤妈妈来。”于是挥舞手帕,高喊:“妈妈,妈妈。”便见一个二十七八妇人打扮的女子从内屋出来,倒也是徐娘半老的长相,只是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一把算盘,粗声粗气道:“大清早的嚎丧呢?”一见怜星几人,顿时改了声气,上前左转右转,打量怜星,口中一叠声说道:“好俊俏的小郎君~小郎君是来投宿么?我们才开门,乱糟糟的,叫郎君见笑了!”
怜星方酒酣人迷之时,听有人与自己说话,便勾起一抹笑,抬头要回答,冷不防胃里一阵恶心,呕吐起来,喷了一地,紫曦二人扶住她,手足无措。
那妈妈见她们模样,笑道:“这等事体,我们这的人做的最熟练了,姑娘们且去里边坐坐,我们来伺候公子便好。”说着已经伸手去搀怜星,荷露愣了愣,把这边让出来,见那妈妈搀住怜星,给她在背上顺气,等怜星呕得好些,又对着屋内道:“林八斤你这狗东西,没见有客人来么?还不拿杯水来!”
里头有小厮应了一声,一会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出来,端着一杯茶水,那妈妈接过茶水,这林八斤便一个躬打下来笑道:“见过公子,小的林八斤,是这里的小厮,公子要什么,只管叫小的。”一面挤到紫曦那边,要搀怜星另一侧,紫曦因是个男子,喝一声:“放肆!”待要推开他,谁知怜星吐一会清醒些,道:“让他扶我,你与荷露先下去吧。”任这妈妈与小厮扶过怜星,抛给二人一个得意的眼神,带怜星入内。
那妈妈一路絮絮叨叨介绍,道自己姓胡,叫做胡媚娘,让怜星叫她媚娘姐姐,又点莺歌、燕舞两个姑娘去伺候,两个姑娘喜笑颜开地进去,留在外头的姑娘们十分气恼,便冷嘲热讽地对着荷露二人说些“身在福中不知福”“没眼色,这么好一个爷们都留不住”“看样子都还是雏呢,怪道她们公子没兴趣”。
荷露急的跳脚,起身跳到院墙,泄愤似的拍了一掌,震得砖石瓦砾纷纷落下,那墙给拍出一个洞来。谁知这里的姑娘们浑然不惧,反而围上来道:“原来是只母老虎,怪不得你家公子不要你服侍。”“这等事体我们见得多了,江湖上那些个女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功,个个都带着些悍气,岂知常人哪里管你武功高低,见识多寡,任你再绝世的功夫,再顶尖的美貌,也比不得人家的小意温存”叽叽喳喳之间,犹如五千只鸭子在耳,荷露气得脸都红了,回头去看紫曦,想看她可有反驳,却见紫曦面色煞白地看着一个方向,一动也不动。
荷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穿着土黄衣衫,立在院中,冷冷看向屋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怜星迷迷瞪瞪进屋,那莺歌燕舞两位姑娘扶她在床上躺下,她靠着床沿,见室内陈设俗不可耐、毫无章法:一扇绣着春睡海棠的屏风将内外分成两间,内里这间摆着一张大床,床上挂着帘幔,绣着鸳鸯,距床不过一步,又有一张小榻,榻上陈设小几,几上有棋盘双陆等物,小榻仿的沉香木样式,榻上小几却是松木的,摆的插屏又是个隐士闲居图,帘幔上又是鸳鸯、又是松柏,除此以外,整间房间堆陈着各色赝品古玩、金银俗器,唯一可看处,这室内的字,都是些仿的卫夫人的贴,有那么三四幅画,皆是汉武、韩宣、陈高之图,却比插屏上的画要精致得多。怜星看得脸上羞红,暗想这地方也是有趣,胃中不适,又倒头吐了一会。迷糊中有美人为自己端水投帕,极尽温柔。她生平所仅得的几分温柔,便是幼年与邀月相依为命之时,彼时父亲冷待,继母凶悍,她年纪小,常受磋磨,每当此时,邀月必要寻机安慰,拥她在怀。姐妹两被母亲接到移花宫以后,这温柔便都消散了,邀月的脾气日渐暴戾,她也愈见沉默。
想起邀月,怜星便觉胸腹中一阵拥堵,然而腹中已经空空如也,再吐也没什么可吐了。
那院中美人莺歌怜惜地为她擦拭嘴边秽物,又前来为她宽衣解带,解到一半,突然掩口笑道:“原来是个雌货,怪道说那么美貌的小娘,都勾不动她。”
燕舞道:“生得这样漂亮,便是个雌的,我也愿意服侍,再总比镇上那些破落户好!”随同莺歌小心解开怜星的衣衫,褪去簪子,看她如瀑黑发垂下,迷瞪双眼,轻唤一声:“姐姐。”燕舞道:“醉了嘴还这样甜,这样的人物,不生成男子,真是太可惜了。”伸手去摸怜星的脸,突然手腕被人捏住,继而传来一阵剧痛,却是手腕已经被人捏碎。
燕舞张着嘴,不及发声,只觉全身冰寒,再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整个人已经飞出去,落在地上,最后一眼,见到的是莺歌同样惊愕而僵硬的脸。
邀月走近一步,伸手捏住怜星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拎起,声音比寒冰还冷:“怜星,你好大的胆子。”
怜星吃吃一笑,任她拖起自己,眼波流转,暗室生辉,邀月从未见过这样的妹妹,不免一呆。
怜星反手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道:“姐姐生气了便朝这里拍罢,迁怒无辜的人算什么呢?”
邀月眯眼看她,道:“你很想我杀了你?”
怜星笑得越发欢快:“杀了我,姐姐才如意不是么?”
她懒洋洋站着,身子倚靠着床边,一头乌发松散地倾泻下来,一件红色外衫已经全部敞开,里面纯白的中衣也解了一半,那丝缎般白皙的肌肤自内透出,竟丝毫不比中衣要暗沉,修长的脖颈在解开的衣衫的修饰下显得越发细长,一字型的锁骨突出来,与过于白皙的肌肤一道昭告着几分主人的病弱。
邀月的目光自下至上,扫过怜星过分尖细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怜星的双颊因酒醉而带出不正常的红晕,双目迷离,似笑非笑。她的手上突然便松了力道,被怜星握住的地方莫名地发着烫。她想训斥怜星的荒唐,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饱含无奈的“星儿”。
罢了,她现在喝醉了,说什么也是无用。
这样想着,邀月便柔和了语气,道:“星儿,别闹了,与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
“回移花宫,我们的家。”
“移花宫。”怜星以极其缓慢的语调重复了这三个字,忽而又绽出一抹微笑,这笑不似方才那样妩媚,反而带着一股讥诮的意味,邀月看着怜星这副模样,没来由地心里一痛。
怜星笑着又念了一遍:“移花宫。”抬眼看邀月。虽然她对着的是自己,邀月却觉得她的目光落在极远处的虚无之地,并不曾有一丝一毫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姐姐可知,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地方,是哪里么?”
邀月沉默地摇摇头。怜星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大,目光却越加深远:“我一直以为,我最厌恶的地方,该是那老鼠门的山洞,可是,出来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最讨厌的地方,是移花宫啊。”
她终于舍得认真看着邀月,目光里带着许多邀月不懂的深沉情绪:“我恨移花宫。那里不是我的家,是你的家。我厌恶那里,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
邀月的心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一瞬间她甚至停住了呼吸,下一刻,她便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怜星,如果目光能够杀人,此刻怜星恐怕已经被这目光灼烧成为灰烬了。
但是怜星竟一点也不怕她。移花宫二宫主笑吟吟看着她姐姐,嘴巴里继续吐出伤人的话语:“姐姐,你这一刻,想必十分恨我。可惜,你再恨我,也不及我恨你的万分之一。姐姐,你是否尝试过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是否有那样一个人,你以为是你的信仰,你的主君,你的神祗,你的一切,你甘愿为了她卑微地活着,放弃所有愿意和不愿意放弃的,连自己的感情,也愿意压制下去,只为了让那个人开心?你是否被这样的一个人弃若敝屣过?明明有着一腔热血,却为了可悲可笑的理由,被她背叛?姐姐,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处处为你着想,你可曾为我着想过一分半分?姐姐觉得我的存在是理所当然,我生来该当你的影子,那也罢了,可是姐姐,你对我,是否有该对影子的重视?我的喜好,我的伤悲,乃至我的性命,在你心里,是否完全不值一提?姐姐,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可曾有半点不够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之处?而你待我,是否配得上这份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姐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也是你唯一的妹妹,父亲冷待、母亲早逝,我们相依为命、相互依存;江枫与月奴私奔,你夜夜难眠,是我每晚陪着你,安慰你。而你只是这么冷漠地,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这一切。小时候,你为了一颗果子,便将我推下树,折断我一手一脚,后来,你为了江枫,数次大发雷霆,几乎致我重伤。你练功不顺之时,我是多么妥帖地照顾你,我走火入魔,倒向你的时候,你却嫌脏想将我推开。姐姐,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到底可曾在意过我一星半点?可曾有一时想过我是你妹妹?”
她说一句,邀月的脸色便青一分,等她说完,邀月已经满面铁青,背负双手,额上青筋暴起,拳头捏紧又松,松了又紧,半晌,只挤出来一句话:“怜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回去,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今日你的种种悖逆之事,我既往不咎。”
“呵。”怜星冷冷一笑,“姐姐是真的宽容大度,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姐姐的伤势还没好吧?内力可剩下几成?五成?三成?一成?”她轻佻地弯曲手臂,做了个拈花的动作,手指轻弹,劲气过去,数尺之外的柱子上突然多出一个小洞。
怜星笑道:“姐姐现在,可是打、不、过、我呢。”
邀月勃然大怒,挥掌击出,怜星喝醉了,动作不甚敏捷,闪了几下,突然停了手,整个人就要往地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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