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美乍听一惊。若非樊若水,宋军未必能那般轻易越长江。吴人定是知晓了:“大皇兄之意如何?”
“让彻查。樊若水有大功于天下。若不能有所交代,岂不让功臣良将寒心。”稍停顿后再道,“往日你如何胡来无妨,这次不行。”
赵家兄弟三人,赵匡胤出身武将,其出则跨马执戟,横冲万里,攻城掠池堪比名将;入则治国安邦,尽废五代之积弊,除诸国之大害,静唐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盛功;赵光义博学多才艺,允厘干练;倒是赵光美,谁也比不上。
心知灭江南不易,再听兄长如此告诫,默默无言。
天子所乘黑质芳亭辇正缓缓朝宣德楼而来。此辇共一百二十辇官,皆戴平巾帻,青绢抹额;着缬绢对花凤袍。辇停,宗室宰执皆拜,天子自辇中徐徐踏出,他紫郁丰额,身姿魁伟。戴一尺高二十四梁青表朱里通天冠;着云龙红金条纱绛袍;腰系绯白罗大带;佩六采大绶,三色小绶。历阶而上,宣德楼上设帐幄御座,天子坐定,宗室宰执并列其后。楼下百官三呼万岁行礼。
楼上风声呼啸,“万岁”余音未尽。江南君臣着白衣纱帽,在百官所着绯紫绿三色中极醒目,从楼上看来,也仅是极小白点。赵光美转头看身旁长兄背影。纵看不见,他能想象出天子此刻神情。蜀国孟昶的受降仪,南汉刘鋹的献俘仪,他都在天子身旁。天子并不笑,却有些许情绪从眼中泄露出来。
这情绪,甚过天子登基那一刻,甚至远甚过接到报捷军书时的喜悦。那种先迷后悟,则荣宠有加;如敢违逆,则败灭无遗烬的凌人气势全显露出来。他甚至以为,正是降王受降这种时刻,才是长兄作为皇帝最满足时。
所谓皇帝,为天下至尊,受万民跪拜,历代皆如此,但将敌国君主俘虏至皇宫外行受降仪的,青史中可历数之。
或许身为皇帝,见曾经称帝的人被武士用白绸拴住脖颈(注2),跪在自己面前乞求饶恕,为自己施予的宽恕磕头谢恩,才是最大的满足。
再看远处白点,早在大宋王朝建立前,江南李氏就以雅好文艺名闻天下。且李氏一脉姿容甚美,李煜之父李景,据闻“音容闲雅,眉目如画。”曾有湖南使者感叹“其人粹如琢玉,南岳真君恐未如也。”李煜则是“一目重瞳,风神秀徹,天资粹美。”
唐末至今,如此形容殊绝一时。待真见其人,赵光美才知自己的想象何其穷匮。若定要用文字来描述,那就正如同东晋时期,孟昶月夜偶见身披鹤氅裘,踏雪而行的王恭,叹为“神仙中人。”
到今日如此地步,心中多少为其惋惜。若李煜之擅美一时如众星之拱北辰,那大宋天子则是太阳。此刻,便是太阳出而辰星落。
徐铉奉诏,在小黄门引导下立于文明殿丹墀。
宋帝已于乾元殿上赦免南唐群臣,徐铉亦换下白衣,着所赐冠服。他对此处并不陌生,上一次至此是夏秋之交,树木葱郁。金陵被五十万宋军层层围住,城内一心坚守欲待上游援军。李煜派他出使汴梁,游说宋帝罢兵。
在江南,徐铉徐锴兄弟与江宁徐熙合称“三徐”。顶着如此重名,徐铉在武人出身的宋帝面前一败涂地。
自诩饱读诗书,与其说是败在口舌,更是败于气势。宋帝英武雄毅,短短数语已道尽其必要江南,必下江南之意。徐铉毫无突破之口,再不能出一言。那一次,他还抱有些许希望——或许朱令贇将军能带领上游军队让金陵起死回生。这次,则是绝境了。
徐铉发间已花白,仍神情清畅。当年闻名江左的才子多已故亡,“三徐”之中也只剩他一人,有时亦甚觉落寞。念昔日江南,文有韩熙载,江文蔚,高越,潘佑,汤悦,张洎,此数人皆擅价一时,争名天下。只此一条,李氏据江南四十载,已造福一方,功劳莫大。结局却是芝兰玉树,毁于一旦。怎不令遗民心灰意冷。
眼见一人着同样冠服缓步而来,是张洎,见了他不过略颔首而已。虽在江南同朝为臣,两人已早因故绝交。却也如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言。徐铉忽念这或许是最后一面——宋帝虽赦免了李煜,但江南抗兵上国之罪终要有人来承担,且张洎是江南最坚决的主战派。
微微侧目,见对方神色自若,毫无忧思。徐铉想与之交谈,却碍于身旁另有宋人不得开口。又有小黄门来告:“徐大人先请。”
宋帝已换下受降时冠服,着赭黄衫袍,束通犀金玉环带,戴皂纱折上巾。见徐铉入殿跪拜,问道:“上次在这殿堂,朕说过什么卿还记得?
“是。”徐铉永不可忘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言一出,任何口舌必是徒劳。
“兴师动众,非我愿为。卿既明朕之意,回金陵后为何不极谏,反助李煜抗命?”
天子话中隐有怒意,徐铉也不求自脱,淡然道:“臣为江南大臣,国亡罪当死,官家不当问其他。”
开宝五年,赵匡胤派左拾遗李穆出使江南宣李煜入朝,李穆归朝后大赞徐铉兄弟文章可胜东吴二陆兄弟。且不提文章,徐铉还甚有忠臣傲骨,只此一点已可大胜朝中诸臣。
赵匡胤对忠臣极是偏爱,不再为难,封徐铉为太子率更令。徐铉退,侍臣再引张洎上殿,来人步伐甚轻矫。与徐铉不同,对张洎,他已有心杀之。李煜不奉诏入朝,迟迟不降,皆陈乔与张洎二人极力簒成,陈乔已在金陵城破时自尽,张洎亦不可饶恕。
“朕听闻,是你教李煜不降。”说罢,从书案上取出一白绢。侍臣接过白绢,捧至张洎面前。张洎一看,这是去岁金陵招上游救兵的帛书。确是他亲笔。当初封作蜡丸送出城外,竟落于宋人之手。
“自朕登基,江南可谓叠倾诚款,甚至自请降国号。彼既礼分未亏,我亦心无间隔。欲令李煜赴阙,颁宣优厚,恩礼殊隆。岂知江南多次托故,且修城池,练军旅,习战阵,作攻守之备,逼朕兴师。这其中多有你与陈乔的功劳。朕倒不知,江南武将默默无闻,文臣却如此胆大妄为。”
张洎听得天子声愈厉,顿首道:“此书实臣所为,犬吠非其主。斧钺之诛,实臣之分。”
一文弱书生,对天子之怒,竟辞色不变。赵匡胤觉今日得了两位奇士,欲以身践“主辱臣死”之义。他便喜欢有胆有义之人,转怒为笑:“卿如此胆气,朕便不加卿罪。今后事我,当如你今日对李氏的忠心。”
问责已过,他还要再见一位江南名士,命殿上侍臣:“移驾集英殿”
集英殿内设宴,多有宋臣在座,徐铉张洎亦在。最后一位可算“旧识”。见其人至,赵匡胤赐坐,口中不掩赞美之意:“座间爱卿可记得,前朝攻淮南,唐国书檄教诰尽出一人之手。”
有臣子应:“是汤悦。当时世宗每览江左章奏,必击节称赏。赞其文章‘特为典赡,切于事情。”
来人正是汤悦,赵匡胤面微笑,语中甚尊宠:“世宗第三次亲征淮南,曾驻跸于扬州孝先寺。寺中恰有卿所撰碑文,世宗读后嗟叹不已。故卿显德六年奉命入贡,世宗特亲自接待,礼仪远重常规。”
“臣不才,有辱天子宠爱。”
汤悦风神高迈,容止可观。再看徐铉容仪俊爽,张洎风仪洒落,赵匡胤极满意,慨然一叹:“晋平东吴,所得不过二陆兄弟;今日朕平金陵,所得不过卿辈。”说来丧气,唐末丧乱以来,惟江南一处斯文未丧。文章书画礼乐之雅,赫然越诸国之上。
酒过三巡,宋帝忽问三人:“卿等以为,朕比江南国主,如何?”(注3)
东晋桓玄一次大会群臣,问王桢之:“我何如卿第七叔?”于时宾客为之咽气。王桢之答:“亡叔是一时之标,公是千载之英。”。此典故连赵匡胤都知晓,在座几位更应手到擒来。这一问虽是让新归顺的臣子表个忠心,亦有意求名士美言。纵然英雄如赵匡胤,也绕不过世人对文人的追捧,期待名士的肯定。他早已功成名就,如今不过要些许赞叹,实不为过。
张洎徐徐站定,他是三位高才中最年轻的一位,悠然朝御座上天子长揖,话中抑扬顿挫像在念文章:“陛下生而知之,国主学而知之。虽学知与生知不同,其知一也。”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此乃孔子之言,本该主次有序,张洎、视而不见。徐铉与汤悦一言不出,似是默认。座间宋臣皆以张洎狂妄犯上而忿然:“放肆,官家诞奇秀之资,禀生知之量。李煜乃僭越滔天之寇,背时违上,自贻患责,岂可与官家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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