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间微微抽动。似被人抽丝剥茧。
“当年恩赦侯初见此花大惊(注2),钱王恐也未曾见。”
“牡丹喜旱,南方难以存活。臣只在画中见过,不曾亲睹‘花王’风姿。”晋王心思难猜,钱俶亦极恭敬。
“那本王就再借罗江东诗一用,‘若教解语(注3)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眼用余光看落后的李煜。心间染了满园春意,也学了文人借诗抒兴。细品那句“解语倾城,无情亦动人”…多还压制着,不露于形色,只当在念诗,“宫中品种虽不足令钱王尽欢,总不至如韩令‘辜负秾华’。”
“此句有何典故?”长兄已大步赶到。
“长安城贵游尚牡丹。每春暮,车马若狂,人皆以不躭玩为耻。后韩弘升中书令,始居长安,见居第有牡丹,立命人砍去,曰:‘吾岂效儿女耶!’”此人看似严肃过度,刻板无趣。亦或是爱极牡丹,唯恐沉迷其中,索性从眼前彻底除去。所幸砍的只是花,“怕有玩物丧志之忧。”
天子只当一乐:“论‘焚琴煮鹤’,早有人比朕更上一层。”
□□间一众皆笑。
趁两位兄长与钱俶言间,赵光美到那唯一不笑的人身旁,带他赏花:“后唐时大内牡丹品种过千,如今宫中品种并不多。此种名‘百叶仙人’。”
李煜顺他所指看,花色浅红,花瓣重重密密,如飘飘衣袂,难怪名“仙人”。
赵光美又指旁边一株:“此白名‘月宫花’。还有另一种白,”四处看了看,指另一处白花,“‘雪夫人’。”
细看两株,‘月宫花’莹且洁;“雪夫人”纯且耀。一如夜中皎月,一如日下之雪,名甚绝妙。
过一粉色花株,略浅于桃色,如桃花遇霜:“此为‘粉奴香’”。
再过一抹紫:“此名‘紫龙杯’。黄色有‘小黄姣’,‘天王子’,宫中正红色最多,有‘火焰奴’,‘御衣红’….”
白居易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刘禹锡有“开花时节动京城”,李正凡“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诗篇读尽,李煜从未生过遍赏牡丹之意。今日,倒也如孟郊要“一日看尽”。孟郊忘了唐王朝已秋尽草凋;身边的小皇弟正趁了大宋王朝的“春风得意”:“幼时家中有一书只言花…”
自未提家中藏书多是父兄随周世宗攻取江淮带回的战利品:“将百花按‘品命’排了序。从‘一品九命’到‘九品一命’。‘一品大员’有兰,梅,牡丹,酴醿,紫风流。可惜‘紫风流’我不曾见。”
紫风流是麝囊花,长于南方,别名瑞香。
庐山有一名株,传是一比丘昼寝盘石上,梦中闻花香,烈酷不可名,醒后寻香源却是瑞香。故江南又称“山梦花”。李煜爱花,慕名将那株“山梦”从庐山僧舍移了数十根到金陵移风殿。花色紫艳,如仙山霞光,又赐名“蓬莱紫”。
一边忆江南旧事,一边听小皇弟滔滔不绝:“论酴醿,多年前贵国韩熙载出使汴京,曾在驿馆与人论其‘五宜论”(注4)。我欲一试,待第二年春,在酴醿边焚沉水,兰旁焚四绝;薝卜,含笑北地难寻;本欲等八月木犀开,不想被大皇兄知道…也不敢再学此风流。”
李煜心乍一紧,被宽大衣袂遮盖的手蜷了起来。
“焚香、鼓琴、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心虽向往,不过附庸风雅,妙在何处也不能尽会。许就如大皇兄所言,文人雅事本不是我家擅长,必不能工。烧一车沉水,也不能兰芳竟体。”
这自嘲中,可觉一个弟弟对兄长的满满敬爱。李煜的手从蜷起改为交握,绞错指节如扭曲而不欲人知的秘事。他自无可选择,却不敢云无愧。话中安抚又如三月初吹面不寒杨柳风,使人不禁眉目微展:“焚香之趣,在清心悦神,畅怀舒啸,或伴月助情…随其所适,无施不可。殿下无须太苛责。”
两人温语间,有七八个女子,衣青罗生色通衣,冠卷云冠,手持琵琶在花间立止,对众人一拜。
天子道:“闻钱王好琴音。”
“臣无他好,惟爱琴。窃慕古之名士以琴导养神气,宣和情致。府中有‘洗凡’,‘清绝’(注5)二琴,颇以为可庇美古之名琴。”
“钱王果真风雅。声乐朕所不解,此为家伎,非教坊乐工,恐不如杭州乐声,勉为爱卿助兴。”
天恩如润物细雨,钱俶忙谢:“早闻官家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视,□□无纨绮丝竹之音。官家天赋异禀,声乐之物,多听自可解。”
“日不暇给,”赵匡胤摇头笑,透过众人看花旁李煜,“闻乐易虞人耳目,荡人心志。朕恐以此流连荒亡。”
“玩物丧志”他听得明白,心中未必无忧。
“官家正是《礼》中所言‘依于德,游于艺’者。于声乐正如浮行者凌波微步,知水性而不沉溺。”
说话的却是刘鋹。赵匡胤视此人直叹,平岭南前,他只闻刘氏祖孙三代残虐一方,不料这暴主有一技更甚伶人——博人乐。
“卿多巧思,又聪颖善辩,惜只不用于正道。”
刘鋹笑而长揖:“臣往在岭南瘴疣地,不沾王化。幸官家震以雷霆之威…”
赵光美将头凑到李煜耳旁:“卿见过驴?”
李煜生长富贵,哪见过这个。倒是刘鋹仍在赞叹俘虏他的大宋天子。
“我幼时见过不少,此物一怒则踢趹嗥嘶,气粗于牛,声难闻状难见;倘诱以束刍,则贴耳辑首甘受羁勒。”
岭南的暴虐恣睢,到了中原变为自甘供人嬉笑,固不必怜悯。即便猛虎,在深山则百兽震恐;在槛阱也只可摇尾。自己虽不至亲媚于主,威势下又会退至哪一步……李煜终笑不出。乐人已播弄琴弦,琵琶音韵淒清,曲目欢快,他也无心赏。任旁人兴致盎然。
赵家兄弟中以好文藉称的赵光义正以此间较之盛唐“名花倾国两相欢”,略遗憾少了支名曲。
金陵王宫藏品多得以保存,《霓裳羽衣曲》曲谱却不见了踪影。问不出,寻不到。并非他多爱此曲,抵不过传世盛名。李煜倒好,只愿一把火烧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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