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从腰带间抽出一小锦囊。锦囊多是放密信用,他从中倒出一物,握起李煜一只手腕,手覆其上。
有一物落于李煜掌中。觉一小小硬物,触感似石。
一看,果是一小石子。黑色的,虽光滑,就赏石者言,形状,色泽,质地,无一特别。且有新的打磨痕迹。
“过伊河时在河岸捡的,稍磨了磨。”赵匡胤只说这一句。
来历是真的,但修磨一小石的形状可不比往日在军中磨剑,他不言花了多少心思,后一句更短:“收着。”
“河阳花”送不出,送其它也不难。但物皆大宋之物。这石头是赵匡胤送的,不是大宋皇帝送的。
李煜不肯随他观伊洛两河景,他想李煜拥有两河旁一小石子。
此念他不说,李煜能懂固然好,猜不透就罢了。
李煜手僵着,不接过,更不言谢。暗想这石头光滑,应是长期被河水冲刷过的。玩石者多不爱人工痕迹,如摆放于园林中的湖石,
若不喜其形稍经雕琢,必要再放入活水中,待流水抹去人力痕迹…
赵匡胤已在他身旁坐下,将那掌中小石放于枕边,又趁机凑至他耳旁低语。
心间一阵轻颤,只面色不动,欲避开,身旁那位一心开始语中所谓“正事”,轻易拦住他,对着身上一层薄薄绸衣几近撕扯。
一握不起剑的读书人,被俘小国国君,面对一武将出身的皇帝。李煜最初放弃反抗,只因放弃好过放软姿态求对方抬手;好过微弱力量的抗拒反助长那人欲念。
他却在这一刻忘了一直以来的告诫,也忘了今日是暂别后,离别更会滋养欲念,使其疯长——
亲身验证最初假设,只能懊恼自己冲动。
身体承受着另一个男人的重量,重重将他往下压,似要陷入大地;又有耳边私语,轻如薄雾,似漂浮空中。
轻与重,漂浮与陷落。像两人身份,总在对立两端。
心间起伏,却不可泄露半点,连自己也要哄骗过去。
☆、第19章
天转暖,寒日的厚厚帷帐换成了薄纱,有光透进来,窗外鸟鸣,李煜判断出时间,却因乏力困倦,不愿起身。一只手在枕边摸索着,摸到那颗石头,指尖轻轻敲打,听那脆脆敲击声。
夜里宋帝离开时的动静曾惊醒过他,察觉此,那人就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锦被换成了薄衾,他也不再理那些理不平的褶皱。往日如此举动是迫使自己分散思绪,不去面对绣被下一切。被下绮旎颠覆他以往对此私禁之地的认知——被主导,被侵略,不可躲藏,不可抗拒。施予者在他身上灌输并攫取着□□与情思,直至两人因此精疲力尽。
变化悄然无息,待人察觉时已形成了。李煜的确无一刻不思念金陵。但金陵城内,无力扭转一国颓势的国君总生悲戚意,觉自己仿佛漂浮之物,无根可依。如飘蓬,似落花;待落定在这汴梁城,在恐惧外,结束漫长漂浮,有一物自心间生出,如撑破石块并绕其生长的柔软藤蔓。
但他同样疑虑重重:何曾有篇文章,始于悲调,却神来一笔以乐终;何曾有一首乐曲,始于哀歌又归于欢韵。
两人本就在对立两面。江南国不在,李煜还将自己禁锢在那不存在之境。在支离破碎中保存自身,吊影独留,敛眉悲感。
如今,赵匡胤从另一面向他伸出手。
那是唯一出路。而他不敢握住那只手。只能拍着这不起眼的,从龙门伊水来的小石子,想象着自己历来忽视的中原。
就如此,到了五月。百花落尽春事了。那日傍晚,赵匡胤推开李煜书房双扉。
李煜着青纱单衣,看来是在读书:书在案上,双目落书页,双手却搭在膝上,时间过去,全无翻页之意。
这点赵匡胤不知,他前几日无暇到此。在这一月暖春间,两人曾数次在日落时,夜月下,绕小蓬莱中小池假山,缓步低语。
“在看什么?”大步走近了,拿起案上的书。虽无人点破,两人间确有可称默契之物。
李煜顺势抬眼,不回话,也不起身,私下里,尊卑在两人间已被丢弃了。
赵匡胤着深赭色布袍。看得出经多次浣洗,却净洁。面黝黑,历代书中形容英雄的词,用于他毫不违和——魁岸严嶷,神峻气劲。这修伟容质,自可谓冠绝人伦。
眼中所映,却无法与心中之人相联。李煜甚至认为心间波动不是对着面前此人,而是对一个只存于自己心中的假像——在回味着洛阳花,触碰伊河边那颗小石子时,在心中造出了一人。
赵匡胤手中是本诗集,扫视着陌生的诗句,听李煜言:“落魄书生的诗,不需看。”
“为何?”李煜语柔谨,他未发觉任何不妥。
李煜已为一事忍耐数日,若让宋帝提前知晓,他会失去时机。此时便是时机:“官家所需皆权谋,要书生之言何用。”
这一句语韵温雅,实则放肆桀骜,万般轻蔑。不屈世俗之傲,历代高士愿为此漂泊流浪,甚至愿如飞蛾之赴火,焚身又何可吝。
李煜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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