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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枫点头,随他入了这楼外楼,此时早有伙计迎了上来,显是得了吩咐,将两人一路往楼上引,直到得顶层的小间处,这才高唱了声迎客,卑立着请两人入内。

沙吾提此刻却不去管重枫那有些好奇的眼神,他稍整了下衣饰,叩响门扉。那门哗啦一声打开来,一个青年男子窜了过来,拉住沙吾提的手就往里带,道:“你小子怎的这么晚,该不会是怕了酒令,临时开溜吧?”

沙吾提身手很好,微一缩手,赔笑告罪,然后回身让出了重枫,叫她露了个脸,说道:“带了个朋友来,所以晚到,诸君恕罪,恕罪。”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重枫带进门。重枫不着痕迹的环视一周,却发现这是个布置得雅致的小间,正靠着流金河,正正望过去,还能窥见扬酥湖的风光,楼下人声若隐若现,远处青山若黛,碧水平静,闹中取静,倒是个上好的观景之地。

而座中男女并不多,三两成群,重枫细数来,不过六七人而已,有两人身着异族装束,年纪也轻,最小的看上去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腰上还没佩刀,看着沙吾提的目光最是和善,而其余人或站或立,织锦长衫,革带金钩,玉佩垂腰,显得富贵又精干。他们饶有兴致的看着重枫,随后,又仿佛是默契一样的看向了靠窗那头。

重枫早就注意到了那边,那里倚栏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倚栏而坐的女人,若不是弱柳扶风的闺秀之态,又或是大大咧咧混不讲究的江湖姿态,很难一开始就吸引住人的眼光。可是深闺小姐,就如镶金嵌玉的器皿,是借金玉之光引人注意,而江湖侠女,虽是飒爽英气,行止又不免粗俗,落了下乘。

但这个女人却不一样,她身着翰人的服装,只是平常的浅红襦裙,上以金银绣线缠绕绣着孔雀开屏的图案,青蓝的翎羽铺洒在浅红的衣裳上,那种让人扎眼的惊艳乱色,此刻却如同最顺服的仆人,恭顺的拜服,将自己的主人捧得夺人眼目,富贵艳丽却偏生随性自在到了极处。

女人坐的很随意,却并不显粗俗,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小杯白玉酒杯,重枫注意到她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最好的羊脂白玉的色泽,温润而清冷,或许因了酒的关系,那温润的颜色里又透出了丝若隐若现的浅红,平白现出了三分的娇憨,但那双镶嵌在白玉中的黑瞳依旧清明得如同西北横亘的雪山那样冷冽。

那女人看了重枫一眼,薄薄的唇角弯了一下,她站起身来,随手将酒杯放到了桌上。她的动作很是随性,但那酒杯却如同是小心翼翼的放上的那样,没有溅出分毫来。她来到重枫面前,既没有上下打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了身子,对着眼前的一众人说道:“这是沙吾提的朋友,我叫来的。”

众人似乎就好像是了悟了那般,气氛再度活络了起来,自然而然的接受了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重枫,似乎她本来就该在这里一样。重枫知道,沙吾提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我叫来的”那几个字,简简单单,却带着点隐而不显的气势,她好奇的看了眼那女人,心中猜测着她的身份。

“来,我替你引见。”那女人微微的侧头,朝着重枫笑笑,仿佛她们俩是再熟悉不过的,相识已久的朋友。和沙吾提那种自来熟不同,这女人所表现出来的熟稔态度是那么的自然,让人有种原该如此的错觉,不知不觉的就跟着她的节拍走下去。

重枫跟着那女人,在人群中走了一圈,房间中人不多,听下来多是帝都中豪门养着的二世祖,一出生就授了官爵,吃喝不愁,重枫对这些爵位并不很熟,但是细听下来,都是自己多有努力的实干青年。而那几个异族子弟,则大多是西域小国的子弟了。

介绍过后,女人用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叫帕夏汗,帕夏汗?苏帕哈,沙吾提是我的族弟,我代他的全族感激你挽回了乌衣古尔家族的颜面。”说完,她用手按住了左胸心脏的位置,朝着重枫行了一礼。

重枫眨眨眼睛,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个异族人,但不等她做出什么动作来,这个名叫帕夏汗的年轻女人就已经直起了腰肢,朝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来我这坐。”

重枫没有多推辞,实际上,作为一个常年待在边外,偶尔去荒野和那些半民半军的外族战斗的少女,她对苏帕哈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了刚才介绍的一切家族。仅仅在百年前,这个家族还是统治了整个朔北草原,号称黄金血脉的伟大的部落头人。当时的摄政王阿依翰和当时的翰朝开国者并存与南北,遥遥相对。

后来随着摄政王身亡,朔北草原四分五裂,但是占据着最大的地盘,最丰腴的草原,最肥美的羊群的,还是这个苏帕哈家族所掌控的真颜部族。

而且,重枫面色虽然沉稳,但手心中却隐隐的渗出了些汗水,她不是久在帝都,不闻世事的那些人,她来自关外,她对外族的习俗很清楚。她知道只有王才会冠上汗这个称号,她的名字里带有这个字,只能说明她从出生起,就被父辈赋予了极大的愿望,她将来的位置,从冠名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

当然,心思再怎么转,饭也得吃,帕夏汗将重枫拉到自己的身边,而她本身就是这圈人中毫无疑问的中心,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来交谈来试探,重枫不是很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但她将自己的不喜和对这种场合的厌恶隐藏得很好。但重枫的谈吐到底显得青涩,只是她生性谨慎,也总算没有说错什么来。

一直到宴席结束,一行人走出了楼外楼,几人醉醺醺的被在寒风中立了很久的小厮扶上马车,重枫站在一旁看着帕夏汗带着笑容将他们一一的送走,这场中的人,只剩下了沙吾提还有另外两个异族。重枫知道,这个女人还有话要对她说。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帕夏汗接过了店家送来的酒囊,掂了掂,似是很满意里面的重量,然后将它顺手抛给了一旁的沙吾提,沙吾提显见是见惯了这样的动作,丝毫不见慌乱,手臂一扬,就接过了酒囊,抱在怀中。帕夏汗稍微的扬了扬头,示意重枫跟上,一行五人,两女三男,就这样走在街上。

重枫觉得这样的组合真奇特,身着胡服的不一定是胡人,身着翰服的,也不一定是翰人,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好笑,却又立刻正了正颜色,她把握不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她认真的想了想,还是决定老实的回答:“农夫也不喜欢耕田,猎人也不喜欢打猎,但他们都要继续。”

帕夏汗下巴微扬,斜着眼瞅了重枫一眼,她本就比重枫要高一些,这个动作做来说不出的高傲和优雅:“也许老农更喜欢打猎,也许猎人更喜欢耕田。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要勉强?”

重枫一下子停了脚步,她不知道为什么帕夏汗要对她说这个,她的心中有些打鼓,她下意识的拿小公主秋静庭和岑婉商去和眼前的这个女人去对比。那是她此生认识的,最貌美杰出的两个女子,但她发现这个女人和秋静庭与岑婉商比起来,完全不一样。若说秋静庭似金凤,天生的天潢贵胄,天生的高贵清丽,不落梧桐,那岑婉商就如池水,于近处温婉,于池底清冷。但她们两人的心事重枫多少能猜测到一些,知道她们有底线与根基,所以对她们没有畏惧。但眼前的这个人却不同,她就如这天地间的风一样,风有轻灵反复,风有柔情似水,却唯独无根而随性,让人琢磨不透。

她知道这个女人方才将她隐藏起来的那些情绪都收在了眼底,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慌乱,但她随即强自按捺下了这种对她来说陌生而又危险的情绪,随之而来,升腾起的,则是一种愤怒,这种酸涩羞怒掺杂的感觉,就如同大海咆哮那样,翻腾起遮天巨浪,几乎要淹没她引以自豪的理智。她用力的呼吸,连肺部都感觉到了生生的痛楚,这才保持了一脸平静的站在了这个女人的面前。

她看着对方黑而平静的双瞳,她想对对方怒吼,说,你懂什么?你见过尸山血海吗?你知道要杀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就得不得不努力往上爬的痛楚吗?可是她发现,这所有的情绪,这所有的经历,她都不能说,她不得不忍着,憋着,在胸口里积压着,哪怕将自己的心压得流了血,生了疮,她也得继续忍着。忍字头上一把刀,刀刀见血,痛得她撕心裂肺,也只能和着血一起吞。

“也许在农夫的世界里,只有田,也许在猎人的天地里,也只有山。”重枫回答,她的语气很冷,声音很沉,吐出的话,却很无奈,无奈到让人觉得痛。

但帕夏汗连想都没有想,就理所当然的回答:“那就走出去,这天下不止有山和田,还有大海和草原,雪山与丘陵。”她看着重枫紧紧的抿着自己的唇,一言不发却又显得极为倔强的模样,突然叹了一声,说道“你们翰人,这点倔强真是意外的相似。”她将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边,远处皇城在天边显露出了一个黑而肃穆的模糊影子,就仿佛一个静立的怪物,她突然就笑了笑,回转头来对重枫说道“看来你已经没有和我们喝酒的兴致了。年轻的猎人,如果你想找人喝酒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沙吾提知道我在哪。”

说完,她转身朝前走去,沙吾提看着重枫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尾随着帕夏汗跑走了。

重枫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沉默着,然后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将面容隐藏在手掌中,静默了片刻,转身朝自己暂居的客栈走去。

帝都很大,她要走回去得走很久,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看着黑夜渐渐的侵袭,将那些柳绿红瓦染成了一片黑色,就如同她从定威城一路行来的那些心事一样,越来越沉,越来越黑,最后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秋已至深,寒风陡起,那聚集在帝都头顶的阴云咆哮着,怒吼着,倾倒下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人的身上,生生的痛。重枫似是没有感觉,她只是漠然的走着,许许多多的画面在她眼前晃动着,她心爱的画,定威城里兵痞子的呵欠,一起战斗的袍泽,血,砍下的人头,那条长河,还是血,那片青天和黄沙,曹呈祥担忧的眼神,易三那期盼的眼色,最后还是血,各种各样的血,家人的,敌人的,自己的,都是那么红,那么沉,在眼前堆积着,漫延着,朝自己铺天盖地的涌来,要将她完全淹没在里面。

自入帝都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活,遇到易三以后,夜晚练刀,白日赚钱的生活更让她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现在心绪陡然的波动,让她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那些压力,这些日子的疲倦都翻涌的逆滚而来,冲击着她本就疲乏的身体和意志。她觉得天地仿佛在急速的旋转,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激起了雨水四溅,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朝她跑过来,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巧合还是星命

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在这样的深秋季节里,不易起雷,大雨只是沉默的下着,敲打在瓦楞上,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沉闷的声响。粗糙的桌上摆放的灯烛不安的晃动着,哪怕升起了暖炉,似乎也并没有将这不详的寒冷驱散多少。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大堂,堂中只有一张桌,素衣的女子伏案而写,在她的周围,立着表情忠毅的侍从。

岑婉商放下笔,有些烦躁的按了按发紧的眉间,然后将写好的卷宗整理起来,码好放在了一旁,然后她皱着眉头,仰头透过被虫蛀出的漏洞缝隙看向了楼上,那些摇晃的灯火,来来回回的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在告知她一个并不怎么好的消息。岑婉商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回桌面上,又拿起了一卷卷宗,身为陛下的起居郎,她需要将陛下平日的说话与政策都整理成册,然后上交给太史,这是个烦琐且枯燥的工作,但岑婉商并不在意,相反她还很享受,只是因为今天的情况特殊,她不得不包下了整个客栈来保证自己的工作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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