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跃春踮着脚晃着腿,语气很严肃:“今天去我爸那一趟。”说着晃晃手机,手机壳在阳光下划出一条银闪闪的线。
杨慕初回过神来,周围还是那样热闹的大街。想了想夏跃春的话,扭头就走。夏跃春没拉得住他,赶在后面追了几步。杨慕初声音传过来,很清楚:“我不去。”夏跃春当场就急了,跑到他面前,杨慕初很认真很平静。
夏跃春叹气,知道他有时候脾气倔,也知道他从小不信自己干的这种事,有时候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僵起来。
夏跃春不知道杨慕初为什么对这种事天生反感,不过信不信本来由着他,后来也就自觉地不在他面前提。现在的情况让他急得快跳脚,想到电话里那边说的:该来的还是得来。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慕初眉毛一剔,嘴角轻轻一弯,眼中尽是满不在乎的轻蔑:“第一我不信这些,第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觉得很莫名其妙?最后么,就算真的有鬼,”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不相信似的笑了起来:“有能耐就放马过来呗。”
夏跃春摇摇头,情知劝不住他,只能一个人跑回老家,走之前在包里扒拉了半天,拿出来一个红绳扣着的小八卦。
杨慕初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那红绳,看着那指甲大小的八卦镜,眉毛拧得像红绳子上打的结。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三遍那是夏跃春家宝贝着的东西不能丢,然后无比嫌弃地把东西顺到口袋里。
杨慕初瞒着杨羽柏回了趟公司,晚上回家时刚刚开了门就听到屋子里电话响得一阵比一阵急。杨羽柏泼头泼脸把儿子训了顿,杨慕初一边无可奈何地应付一边习惯性地把另只手伸到口袋里。
口袋里有些粗糙的小铜八卦,能够用手指描摹出形状。杨慕初侧着头夹着电话,想着红绳子牵着的东西。黑黑旧旧的,有些擦不掉的灰嵌在凹下去的花纹上,边缘光光润润,长年被人拿在手中玩的样子。
电话那头的杨羽柏叹了口气,语气一下子老了很多,“你夏叔那样招呼,让你这几天不要随便出去乱跑……”
杨慕初愣了愣,眯起眼睛,屋子里安静得很,开着的窗户里刮进来一阵风,淡色的帘子被吹得飞起来。
杨羽柏还在那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杨慕初看着窗帘卷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是春天里开的花朵那样半张着花瓣。手中小小的八卦忽然迸发出一阵灼热,烫得人手一松。耳朵里的电话声就慢慢模糊慢慢轻下去。
手心里的温度烫了一阵就消下去了,周围却越来越冷,直往人骨头里透的冷。杨慕初眨眨眼,屋子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他站起来往客厅里走,走到门边往左拐,再走三步。
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他都清楚得很,本来当初买这个房子是准备结婚用的。一个叫和雅淑的女人,家里催着叫他结婚,请帖发出去后两个人分手了。杨羽柏拿着个扫帚围着客厅追了他三圈却连一根头发也没碰上,跳着脚和儿子僵了一个月。
屋子里很黑,杨慕初皱皱眉,他记得自己是开了灯的,难不成停电了?脖子后面一片凉凉冰冰的风吹跑,叫人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左拐,走三步。第一步,杨慕初低头看看脚底下,暗色的地毯看不清上面的花纹,他也不记得自己用过这样的东西。第二步,杨慕初抬头,面前一圈栏杆,右边一个楼梯口。
杨慕初背后一阵一阵的凉,他记得很清楚,他住在第九楼。屋子里暗,楼梯口却有亮光,一晃一晃,忽明忽暗。
杨慕初的脚步涩住了,身后一片巨大的黑暗,一不留神就会把人吞掉似的。他站在那亮光和黑暗的交缝里,头上滴下来冷汗。
前面那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藏着些不知名的东西,引诱他一步步走近去看一看,再看一看。
楼下一个不小的火盆,里面烧了一堆东西。黑色的纸灰飘在半空中,火光照在一个人身上,杨慕初整个身子凉了一半,动也动不了,直直看着那货盆边烧东西的人。
那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他心里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他和自己,是一个人。
火光打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片阴影,看不清表情。杨慕初却隐约觉得,那些烧得热热闹闹的东西,是自己的手一张张送到火里去的,他看楼下的人,似乎是另一个自己,他和他,在火光里,渐渐模糊到一起。
杨慕初远远地看那些慢慢卷起来的纸片,那些纸片和火,又好像近得就在自己眼睛前面。
他低下头看,看到一双瘦而长的手,那只手里面拿着一张没有烧完的纸。杨慕初心里忽然抽得又疼又累,心好像被卷起来揉起来,被狠狠地戳进去一把刀,再□□,然后再捅进去。
那些飞飞扬扬的信纸,每一张开头都是两个字,阿次。杨慕初觉得喘不过气来,一种翻江倒海的疼与痛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他想要捂住自己胸口,却找不到自己的手。眼睛前那白而且瘦的手把又一封信扔进火里,那只手似乎是他的,又似乎不是他的。
心里传来很清晰的声音,好像有人一字一顿念着信,可那声音又似乎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虽则近冬,然江水云蔚,想见山泽风秀,神州雄列,亦不远矣。而余心尝惶惶,当年举杯对饮,携手风云。每思及此,不能不痛故人蓬散,浮生漂萍。
——尝忆少年时,携手晏晏,不知梦耶醒耶。当日国家危难,乾坤倒转,奔走效命,实不敢慢。而今半生辗转,人世漂泊。史书如刀,世事难料,千万恨,江山亦难载。悔之痛之,再无比翼之翅。
——汝曾言:国之政,在一强字。余视今之新zhengfu,惑言动人,万民如狂如沸。虽欲置身事外,终不可得。公私一案,基业尽毁。然倘以此置彼之清名,置吾之后安,亦余私心所向。
……
阿次,阿次,阿次……杨慕初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震得他整个心胸都疼。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一种仓皇寂寞的感觉潮水般席卷而来,快要把他压疯了。
磅的一声,杨慕初身子一僵,眼睛前的景色顿时就转换过来。亮堂堂的灯,亮堂堂的房间,掉在桌子上的话筒。
杨慕初摸摸头上的汗,口袋里的那只手还攥着小八卦,碎成了两半的八卦。
他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知道失掉了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杨慕初捡起手机,给夏跃春打了个电话。
那边声音很紧张,急急忙忙说了一大通。杨慕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在空空的房子里荡,“那个八卦,碎了。”
电话那头顿时就安静了,两个人对着电话沉默了片刻。夏跃春深吸一口气,他艰难吐露的声音显示了主人的震惊。“你别乱动,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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