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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慕次低头去弄他的琴,抿着嘴不说话。

等到荣初转身准备走时,才听到他小得几乎没有的声音:“我不知道。”

☆、第7章

荣家四太太本来并不是东北人,这点整个荣家都是知道的,而且这么多年来,关于四太太的流言也是很不少见的:这么多的女人在一起,谁和谁的心思都不同,总是会多出来很多闲话的。荣升是大太太的儿子,大太太看着好性子,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死四太太和少爷,也并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思。不过荣升耳朵里或多或少听了一些颇为隐晦的东西。

荣初知道他干娘从前没过门之前叫杨慕莲,杨慕次,杨慕莲,这两个相似度太高的名字,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起初的震惊和疑惑已经开始转化成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他并不想去揣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答案让他并不敢去想象——他在干娘的,残破的保护下度过了人生的二十个年头,可是如今,到底会让他看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对于已经熟悉的一切,它们突如其然的变化,让他觉得无所适从,尽管那个家是他所厌恶的,可是他依旧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快要打败他,一种无所依靠的,满眼茫然的无措。

荣家四太太的名字一向知道的人不多,四太太似乎很厌恶别人提及她的名字,和其他所有进入荣家之前关于她的一切。荣初小的时候,听到花下几个女人喋喋的喧闹声,其中有那位面容端丽,举止娴雅的大太太。

可是那个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不屑和愤怒,让人觉得那些过去的雍容全是假的。“杨慕莲?那那个来路不明的!老爷怎么会把那种女人带回荣家!”

荣初听到那些话时,轻轻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荣升喝了一口茶,眼神里是一种久不见的敏锐:“你想干什么?阿初,这并不是做小辈的礼仪,随意打探老人们的事,你想知道什么?”

荣初恭敬地往他杯子里倒了七分的水,“少爷,阿初只是想知道,阿初该知道的事。”

荣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凭什么认为,这些事是你应该知道的?”

荣初提着茶壶的手停了一下,眼睛盯着茶杯里飘起来的热气,听到荣升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很不容易见到的凌厉。

“阿初,你要记住,你到底姓的,是荣。”

过了片刻,荣升悠悠然抬起头,“和小姐要来了。”

荣初后退一步,眼睛里浮起一点奇怪的神色。

几天过去以后,俞晓江的嗓子还是没什么大动静,杨慕次心里急,虽然话不多,但是每次一和俞晓江讲到话眉毛就要拧起来。

俞晓江倒不急,现在的班主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不想丢掉俞晓江这个柱子,只能任凭杨慕次和她在底下捣鼓。挂块牌子说俞姑娘身体抱恙不便参演,客人们也不会死磕着计较,实在躲不过的也就一两次,也万幸地没露了馅。他倒也时不时提过一两次,杨慕次这么好的喉咙不去台上不是可惜了。但是从前于先生的意思就是不能叫他上台,于先生以前管着广德楼,这块牌子也从那里传下来,班主既不好违了余老板意思,又不好随意改变杨慕次的心意——到底是少不得他的琴的,光他拉的琴,就带红了几个角儿,但是这个人又不会迎合人,那些角儿成了名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关系不冷不热。

杨慕次着急起来想到居然不是大夫是荣初,俞晓江沙着喉咙,眼神闪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信他?你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他?”

杨慕次心里泛起一阵疑惑,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想起来,如果他真是一个蒙古大夫俞晓江的嗓子全毁了怎么办?

俞晓江直叹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不容易相信别人的。”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这个师弟对谁都容易有戒心。其实后来想起来也很容易理解,那种深藏的,连自己都不容易发觉的那种壳,恐怕是源自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

和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那种类似于寄人篱下的,从小无父无母,看人脸色吃饭的生活,很容易叫人长出壳。这个院子里的人,又是哪个没有面具的呢?

可是啊,俞晓江又想,他为什么又学不乖呢如果他乖一点,也要比现在要强啊。师傅对他一直好,难道让他养成了这样?

杨慕次听了俞晓江的话,脸色变了几变,又回复平静。

他的师傅姓余,很久以前,师傅就说,你是和别人不同的,你知道吗,你有姐姐,你有兄弟,其实你本来是少爷的命。

那是第一次他听到有关自己的身世,那个时候他十一岁,已经能唱极好的戏了。那天师傅喝醉了,不停地哭,把他吓了一跳。

然后师傅絮絮叨叨哭着说,你是少爷的命啊,怎么就会这样,怎么就会这样。他还不停地喊,慕莲,慕莲。

杨慕次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是怎么变化的,他甚至有着一种莫名的恨,对于自己的命运,对于老天。

少爷?可是他不只能做一个唱戏的做一辈子吗?他甚至用自己十一岁的心去恨一个不曾见面的慕莲,为什么他要沦落到唱戏呢?

他那个时候,心里出现了一种叫做苍凉的东西。原来少爷和戏子也可以这样近。

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杨慕次,你只要记着,你只能,唱一辈子戏。

他安静地回去,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几句话,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沉静下来了。

但是师傅病得快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阿次,你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啊。你有兄弟,有姐姐,可是,可是。

师傅昏黄的眼睛里有光在闪,杨慕次知道他,戏再好,师傅也是不会甘心的。

他心里的浪花又起来,但是,就算那样又如何,他不过拉拉琴,练练嗓子,在那些台下人黏糊的眼神里度过青春,然后在戏声里度过暮年,这是他的,早就注定的一辈子。

那年他十七岁,已经不会去恨一些东西了,但是,周围的花草树木,戏台上的艳丽华美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也开始变得苍白而无意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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