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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比他们更急迫。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举动,当着伙计的面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接应。这次的营地搭的有些高,他们从湖边的低地绕着过来,队形还是十几个人的长排,没怎么太显人迹零丁。我稍稍放了点心,和留守的伙计一起,我亲自把他们一个个都拉进营地上来,开始清点人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几乎都从我手里过,先是栋子拉着黎簇上来,黎簇的精神很萎靡,然后是王盟,接着是黑瞎子抱着有些轻微昏迷的苏万,再然后是各盘口伙计。我直觉上缺了几个人,心又一点一点的提到嗓子眼。我压制着自己,皱眉紧着嗓子道:“还有人在下面?”

黑瞎子抱着苏万,沉声回我:“哑巴张和王胖子没出来。我们送他们到腹地,然后我负责带着伙计们回来,他们两个人去了密室。”

两个?我皱眉。直觉上小哥一定又是有什么事自作打算却瞒住了我。或许他带着伙计下斗之前,就从没想过要让兄弟们参与其中。有些事,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自己解决。

但此刻我已经不能只想到小哥,我的心里越发焦灼,因为我感到队伍的人数不够。

我冷声问:“有人折在里头?”

栋子和几个盘口大伙计的神色都很黯然,低了低视线。我心里钟声四震,皱眉回头再去清点人数,事出紧急而且纷乱,一时直觉间我竟没发现是谁不在。可是我知道我一定漏了什么,我一定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的面部表情一定很惊秫,我听见我自己哑然声音陡然尖锐拔高,我叫道:“谁没有上来?梁子……梁子呢?!”

我再次猛然大睁双目,目光直射栋子:“梁子哪去了?!”

栋子还没说话,手中搀扶的黎簇忽然软倒。那个软倒的姿势,更像一种跪着的负疚。栋子默默眼喊着泪水,不由得也双膝一软,一手用力拽着黎簇,一边沉痛的克制着声音,回我道:“爷请节哀。梁子他……留在下面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潘子去后我还有这种感情,可以为了一个盘口兄弟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我的双眼因为瞠目而感到灼痛,有液体正从快要撕裂的眼眶中疾迅流出盖了一脸。我去拉栋子和黎簇起来,我知道下斗一事无人可保平安,这事不怪他们,可是我却止不住的声音尖锐汹涌,我悲声叫道:“怎么回事?”

栋子已经起身,去拉黎簇。一时力竭竟拉不起来。他低头含泪道:“我们进去时走到腹地一处祭台,张爷忽然指给我们暗处一间密室,打开密室门叫伙计各自拣些明器。但似乎张爷原意就是不想让我们跟下去了。忽然说拿了东西就叫我们回去,现在从原路返回或许可以平安,又叫黑瞎子齐爷一同折返以保无虞。本来也确实可以无事的……”停到这,他有点说不下去。他手里拽着的黎簇在此刻有点颤抖,低低发出哽咽。

栋子咽了咽声音,继续说道:“黎小爷和苏小爷在回程的路上大概惊动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直扑过来,可说命悬一线。齐爷身手迅捷,也只来得及保住苏小爷的命。黎小爷全身而退,但梁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大概是他觉得这样的话当面讲出来,对还在打战的黎簇太过残忍。

我慢慢松开了方才去拉栋子的手,无力垂下,站在漫天云色下忽然觉得天昏地暗的旋转。

梁子在关键时刻舍身保下了黎簇,如同当年潘子舍身保下了我。他们用热血和生命演绎了他们的忠诚和无畏,传承了他们的那一曲红高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栋子见我实实撑不住,闭着眼抵抗那种呼号而来要将我吞噬掉的黑暗。但是他下一句话没有留情,他知道我撑得住。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保持沉稳,道:“爷,梁子临去前留了几句话。虽没有指明说要留给谁,但我想,他是想要爷知道的。”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关道:“你说。”

还有什么是我经受不住的。梁子最后的话,无论如何这一生我会铭记。然而当栋子说完那句话,我还是经不住泪如雨下,摧心折骨般撕痛。

栋子说,梁子最后是笑着走的,躺在血中断续着留了几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愿自此以后,世上多了一个梁子。

留守的伙计开始帮下斗的伙计做恢复包扎。我坐着闭了会儿眼止住晕眩,然后亲眼看着伙计们一个个都包扎好。伙计回说车已来了,停到附近最近能停车的地方,叫受伤的兄弟上车,出去找个条件好的医院治疗。尤其是苏万还昏迷着。我眼瞧着苏万的脸色灰败,怕不是什么轻伤。

叫刚从斗下出来的兄弟起来,受伤的跟车去医院,没受伤的跟越野车带着明器回杭州。我看了看地下蜷缩成一团的黎簇,踢踢他的脚:“起来,去医院。”

他没有动。我也没再叫。我知道有些伤是医院治不了的,只能自己愈合。

眼瞧着兄弟们都起身,黑瞎子也抱着苏万出了湖岸,栋子还在一边候着,我回头招呼留守的伙计收拾装备,我要下斗。栋子突然拦住我,沉声说:“爷,我们出来时张爷曾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您下去。”

我不理他。伙计们一个个都眼瞧着这边的争执,一时都等待下一步的命令。我实在等不及,时间又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像被万猫抓心那样难受。我亲自蹲身去拣装备装登山包:“你们留在上面,我自己下去。”

栋子忽然砰一声跪在我身后:“爷明鉴,绝不是我比梁子不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如今离您和张爷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您现在进去,张爷也许就要出来。只怕您遇不见张爷双方反而要走叉路,若万一张爷比您先上来,您却白白丢了命,岂不是要张爷不能独活!”

我顿了顿。此时发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曾几何时我发现小哥待我的心意可同日月。我总以为自己上长白山是舍下了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命,可眼瞧着身边所有人都已经看出在小哥心里我也是比他那条命还重要的。这十年,这十年,这十年走过多少泥泞多少坎坷,多少个夜里我心如刀割,我一直以为支撑我走下来的,是我的那盏灯在长白山上一直为我亮着。可如今才了解,对小哥来说或许我也是长白山外的一盏灯,他知道我在十年后的青铜门外,一直等他回家。

可,正因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下去吗?下边不仅有小哥,还有胖子。我知道无论如何胖子是我和小哥共同的亲人,也许小哥在最初设这个计划时并没有让胖子陪他走下去的打算,可是那个憨厚直白同样顶天立地的胖子啊,他为了我下这个斗,就一定会陪小哥走到最后。他从不会在任何中间环节抛下我们任何一个。

我沉声对栋子说:“我必须下去。我身上有小哥的镇魂铃铛。没有我,他们进不了密室。”

我拉近登山包的背带,起身把它背到身上。此时送苏万去车上的黑瞎子却出乎意料折返回来,看着我背上包,冷声说道:“你不能去。如果琉璃孙此时反扑,你必须在原地反击,你是哑巴张最后的后路。”

我回头看他,此时我的心态已经恢复平静。顿了顿,我竟然发现自己笑了:“你没有办法阻止我。如果小哥从此留在张家古楼,那我们还需要后路做什么呢?”

黑瞎子皱眉。似乎我自从认识他,并没有看见他如此凝色过。他皱眉道:“你太低估哑巴张了。哑巴张在青铜门里十年,他对六角青铜铃应该可以一定程度免疫。龚偿若一心要跟他一起进入族长密室,哑巴张可以一举解决家族内斗,你带着镇魂铃铛去找他,万一落到张家人手里,不是添乱么?”

我淡然笑道:“一定程度免疫。你也说一定程度免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会有多大程度,正如我吃了麒麟竭可以延缓衰老,可是没人知道可以延缓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副作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提前枯竭,也许得以长寿,我甚至比其他这些普通人更要恐惧生命的不可预估的终点,更恐惧死亡何时发生。所以,你也没办法预计小哥没有镇魂铃能坚持多久,会不会七窍流血,会不会有任何反噬作用。可我,禁不起这些未知。”

黑瞎子的脸色有些难堪。甚至比我更难堪。我隐约能猜到他之所以把苏万捆在新月饭店一起下斗,一则是为了苏万这个人,二则是因为他看见了我吃过麒麟竭的结果,他要帮苏万找到另一块麒麟竭。

可是他的脸色如此灰败,灰败的像刚才一直昏迷的苏万的脸。他不见得会不知道麒麟竭的风险无法预估,可是他更加愿意相信赢得这次赌注的几率。像他们这种百年孤独的人,就像他说过那句裤腰带的话一样,自私而凉薄。得到了,则同生共死不会放手,要么一同长寿,要么不过共死而已。

过了一会儿,我拉紧背包系紧在腰部,黑瞎子轻轻在我后面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下去。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增加双方都活下去的概率,要提高这种概率就只能是你留在上面而已。如果你下去,双方都活下来的概率一定会减小最起码一半。就像你说的,吃过麒麟竭的结果无法预估,可是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我和苏万共同终老的可能加大,而苏万也一定愿意如此相信。而不是像你这样,违背哑巴张费尽心机把你留在上面的意愿,跟个愣头青似地一头撞进去。”

我回头看他。

他正淡然却坚定的望着我。我忽然理解为什么聪明细致如苏万,也会被黑瞎子莫名其妙一脚就拐进来,甘愿改了考古专业,甘愿留在饭店当土夫子下斗。也许苏万什么都知道,也许他只是默默配合着黑瞎子的言不由衷,打着师徒的旗号,奔着一同终老的无声守候。

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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