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焉被噎了一记,悻悻地闭嘴,若论吵嘴,他是远不及林芝的,因此还是乖乖吃饭吧。
炉中的硬柴快要烧成炭块了,屋中的寒气愈发的盛,两人埋头吃饭,两盆菜不久见了底,这也算过了年了,虽然寒碜,却是最安稳的了。
林芝刮干净碗中最后一粒饭,满足地咂嘴,夸赞道:“阿冯,虽说你炒菜油水极少,但味道总是不错,简直神了。这等手艺,我是及不上了。”
“放了点草药,提了提味,还可以吃就好。”冯洛焉朝她谦虚地笑,“大过年就吃两盆素菜,亏待你了,林芝。”
林芝一翻白眼,道:“我若是一个人在家,就只有啃番薯的份儿,在你这儿还有菜吃,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那你上镇上去做什么了?只买了把香烛?”
林芝一拍大腿,幡然醒悟,叫道:“唉哟,差一点儿给忘了,瞧我这榆木脑袋,可是被李棉气晕了头,大过年的,我可有东西给你。”
冯洛焉一听,倏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摆手道:“我可不要,上年除夕,你们送我的那只嵌银镯子,我还没戴过,今年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你们的东西。”
林芝不理会他的拒绝,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翻弄起来,从最底层抽出一身鹅黄色的衣裳放在桌上,道:“你不要可不行,就是给你买的,村里每家每户凑出点银子,托我给你置办身像样的衣服,你瞧你穿得,多漂亮的脸蛋,多寒碜的粗布衣服啊!”
说着林芝也站起身来,拎着衣裳的肩角,将衣裳抖了开来,在烛火的映衬下,这件颜色鲜丽柔美的衣裙散发着独特的气息,好似每个二八年纪的姑娘都向往过它,梦寐过它。
冯洛焉显然也看楞了,他是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衣裳,明丽的色彩和百褶的裙边,令人心醉,“好漂亮……可、可我不能要啊。”
林芝走近他,将衣裳摁在他身前,细细比划,啧啧赞叹:“多配,多合适,老娘的眼光啥时候跑偏过?这衣裳不由你穿,难不成还给李棉那疯丫头穿?”
冯洛焉挡下林芝的手,为难道:“我受不起大家的这份恩惠,平日村子里的婶婶嫂嫂们已对我十分照顾,再收这份礼,我心中有愧。”
林芝拉下一张脸,冷冷道:“你有愧?屁,你平日不要分文替大伙儿看病莫不是假的?这本是你该得的,有啥好推谢的?你对大伙儿的恩情都摆在那儿,我们又不是瞎的?这村子里除了郑老爷子,就剩下你一个男娃了,不对你好,咱对谁好去?”
见林芝两眼通红,似要开闸放水,冯洛焉赶忙低声下气讨饶:“林芝你别这样,你、你也知我不是个姑娘,做什么买身裙子回来?我平日穿惯粗衣,这么华贵的衣裳怎么舍得碰?”
林芝瘪着嘴瞅他:“你这么说,是收下这身衣裳啦?你扮了近十九年的姑娘,这时倒拿这破理由搪塞我,未免可笑了些吧?”
冯洛焉剔透的双颊起了绯红,急急忙忙捞过林芝手中的衣裳,嗔道:“再怎么像姑娘,我骨子里还是个男子吧?你不要老拿这事忤我。”
林芝不留情面哈哈大笑起来:“男子?这可人的脸蛋比我都好看,说你是个男的,都没人信呐,哈哈,何况有哪个男子一沾酒就醉,醉了净说胡话,哈哈……”
冯洛焉把脸憋得通红,鼓着脸恼怒道:“莫要再提这事,明明是你不像个女子,那么能喝,简直千杯不醉!”
林芝嘿嘿一乐,鬼祟地从身后变出一坛子酒来,拍在桌上,豪气道:“喝不喝?嗯?”
冯洛焉惊诧道:“何处来的酒?我怎没见你带来?难不成你又要喝?”
林芝抚摸着酒坛子,黯然道:“自然要喝,这已是第六个年头了,我爹和我哥还未回来,生死未卜,前路渺茫啊。唉,小时总是看他们喝,我讨要一点便会被我爹训斥,说什么姑娘家怎能沾酒?我哇哇大哭,还是哥哥好,偷偷给我留了一小盅,那滋味,竟是甜的。”
“林芝……”冯洛焉无措地唤她。
“今早去赶集,我还特意绕到大胜客栈去探听消息,说是雪势太大,前线早在年前就休战了,都不打了,怎还不放人回来呢?这、这天杀的狗皇帝!”林芝拍案而起,嘴中咒骂着。
冯洛焉赶紧摁她坐下,惶惶道:“你不要命了?敢辱骂皇帝?被人听去可怎么办?”
林芝拔开酒塞,自顾自举坛豪饮,清丽的侧脸上竟有晶亮的泪痕,冯洛焉默默地望着她,不敢多说,也不再劝她,任谁遇上这事儿,也不能冷静。
六年前,北昭与南昭开战,盛荣帝派兵马大元帅李绩呈出兵迎战,哪知南昭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北昭几十万精兵竟折戟沉沙,损失惨重,盛荣帝一怒之下,下了死令,凡北昭下至十八,上至四十,腿脚健全的成年男子,都要强服兵役,调往前线作战。林芝的阿爹和阿哥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扔下手中的锄头镰刀,押往前线打仗。自然,村中其他的壮年男子也不能幸免。一时间,多少的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失去了劳动力,妇女们哭哭啼啼,整日以泪洗面。后来,战事迟迟没有结果,兵役越扩越宽,当村子里年近六十靠做棺材为生的田老伯也被押走时,村人们陷入了绝望,一个几十来户大小的村庄,只剩下了老人和女人。妇女们不得不扛起铁锄,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地养起了一家子。
近两年,上头来的官吏仍会时不时进村拉壮丁,冯洛焉凭借着女子的身份躲过了所有劫难,也不知是幸,还是哀。
林芝将酒坛子朝下甩了甩,确信滴不出半滴酒水,这才步子趔趄地起身,含糊道:“阿冯!阿冯!我走了!”
冯洛焉从记忆中回来,赶忙搀住林芝:“我送你回去,小心点。”
“不必,你放手!”林芝毫不客气地将冯洛焉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砸吧嘴道,“小姑娘好好歇息,大老爷们这就走了!这小段路,老娘还不放在眼里,哈哈。”
冯洛焉这人性子软,不懂强求,也只好任林芝走了,将她送到小路口,几番叮嘱,要她小心,见她不耐烦地摆手,只好住嘴。
林芝晃晃悠悠地走了,冯洛焉这才想起郑老爷子的药还未煎,便急匆匆地朝自家后屋的药庐走去。
厚实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噗噗的声响,既软又松,可融在黑夜中,也看不出它本来洁白的颜色。
冯洛焉摸黑走着,自认为这路摸得太熟,没啥问题,哪知后一脚就绊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前一趑趄,差点摔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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