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有迟慢,他就冷冷地看向我,问,“怎么?委屈你了?”
……不委屈,当然不委屈。我咬牙。想当年越王勾践也曾经卧薪尝胆,屈身下贱,我这点小事还能算委屈吗?拓拔弘虽对我呼来喝去,百般挑剔,态度至少还差强人意,没认真欺辱到我头上来,否则我就算涵养再好,也得为尊严奋起反抗了。
最麻烦的是,光是伺候他也就罢了,我还得应付他随时随地、兴之所至的突然考问。问题往往希奇古怪,上天入地,无所不有。我起初还老老实实地认真作答,后来觉得烦了,便草草几句敷衍了事。最后实在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开口抗议了。
拓拔弘抬头冷冷瞟我一眼。
“你不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吗?”
是又怎么样?别说我还不是……
“那不就得了。看书多麻烦,直接问你比较快。”
我无力……这算什么理由?亏他好意思说得出口。
不过,这也渐渐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无形较量。只有当静夜无人,午后风轻,他执经问难,我侃侃而言的时候,我才能稍稍忘却目前的处境,感觉到自己与他是平等的。每当看到他又一次考我不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与轻微的失望,心里总有些隐约的窃喜,虽然要忍受诸多麻烦,可也算值回票价啦。
我并不想引起拓拔弘太大的兴趣,但在他嘲讽犀利的目光下,刻意藏拙通常都成了徒劳的手段。还好,做为拓拔弘心目中的‘东齐第一才子’白天逸,我应该扮演的也正是一个经纶满腹,学富五车的书生角色。感谢严厉古板的韩太傅,多亏他二十几年的魔鬼训练,这个角色我胜任有余,总算没替白天逸把面子给丢光了。
在我刻意保持距离的小心防备下,拓拔弘没再做出类似那天的举动。只是常常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带着丝探究的意味,却又什么都不问。
我当然更不会主动问他了。
人真是善于习惯的动物。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的适应力真不是一般的好。以前任西秦国主的尊贵之身充任别人的贴身仆佣,居然能干得得心应手,胜任愉快,看来就算日后穷途末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饭碗啦。
也许是因为我表现良好,也许是认定我逃不掉,拓拔弘渐渐开始信任我,让我时刻随在他左右,就连议事时也不再把我打发到别处。其实那正是我最矛盾最痛苦的时刻——他们讨论军政大事时免不了会提到周围诸国,我经常可以听到西秦与祁烈的消息。对我而言,那仍是不愿回首的伤心过往,被背叛的失望与痛楚仍折磨着我;但另一方面,我仍然在关心西秦的一切。毕竟那曾经是我的国家,而祁烈始终是我的兄弟,这么多年积累的感情,并不是一个‘恨’字就可以轻轻抹煞。
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他们口中出现。在谈及西秦政局的时候,他们轻描淡写地提到我,提到我短命的帝王生涯和那场精心策划的宫廷政变,以及此后的种种余波。祁烈的手腕确实强硬,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稳住了局势,平息了混乱,并且极有效率地或安抚或清除了我曾经的支持者。但由于种种利益牵涉,朝廷中的权利争夺仍无可避免,再加上他没有得到那块公认的传国玉玦,他的位子坐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稳。
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就是我的下落。
由于我的生死始终未能被确定,所以,我的存在就成了祁烈王朝的最大隐患。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各国公认万民拥戴的西秦国主,而祁烈……则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篡位者。他不能也不可能一举清除我所有的根基,更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彻底消除我在朝野内外的声威人望。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安然无恙地返回西秦,祁烈的王位便将受到极大的威胁。更有甚者,如果我得到其它国家支持的话……
对西秦盯得紧一点,尤其是前任国主祁越的下落。只要能找到他和传国玉玦,手段又运用得当的话,要吞并西秦也不是那么困难呢。拓拔弘淡淡地说。
他说话时的表情平静无波,好象只是在信口闲谈,我却在他的眼中看到分明的野心和跃跃欲试。
是吗?我在心里冷笑。有那么容易?祁烈要是那么好对付的人,我也不会落到这里来了。虽然,我当时对他是毫无防备……
只要找到我就能吞并西秦?真是打的好一把如意算盘。我不想跟祁烈争是一回事,可是如果有外人意图染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西秦毕竟是我的国家,一旦有难,难道我真能袖手旁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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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渐尽,大地春回。北燕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而漫长,仿佛永远被冰雪覆盖得一片银白。当我在园中看到第一丝绿意的时候,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北燕举国尚武,每年春天的郊猎是他们最为盛大的活动之一。郊猎的内容当然不只是狩猎那么简单,包括了赛马、较射、摔角、竞技,以及代表全国最高水准的比武大赛和考较兵法战术的分组实战演练。无论平民还是贵族,只要一个人在郊猎中的成绩出类拔萃,就能够赢得普遍的尊敬。大多数年青将领都会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时机,力争以一鸣惊人的骄人战绩脱颖而出,从此便可以前途光明,青云直上。
正因为如此,郊猎便成了最受北燕人重视的一项活动。在郊猎之前,各种小规模的演武较技频频举行,就算在皇亲贵族的上流圈子中也不例外。
拓拔弘很少参加比试,至今为止我还没亲眼见过他下场较技,摸不透他功夫的深浅。但从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和评点别人的眼光来看,武功应该颇为不弱。在这种私人性质的切磋与较量中他经常担任仲裁的角色,评判尚称公允,眼光也还够准确犀利。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拓拔弘下朝归来,又带了一群王子皇亲回到王府。我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比如荣亲王世子拓拔坚,骠骑将军范雷,内廷侍卫统领周严,兵部主事林成斌,他们经常到信王府议事,算得上是拓拔弘的亲信幕僚。
还有两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身材高瘦,举止斯文,脸上的笑容雍容淡定,看上去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但是我冷眼旁观,却总觉他的目光过于深沉,一定是个心机多变,城府很深的人。
另一个年纪很轻,身形挺拔,仪容举止高贵不凡,目光尖锐如鹰,唇角总是微微上挑,一脸目下无尘的冷淡和傲气。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两人都是拓拔弘的弟弟,二皇子诚王拓拔明和三皇子英王拓拔圭。北燕王子息不盛,一共只有三个儿子,这次总算都让我见到了。看起来好象还是拓拔弘最为出色,怪不得听说他是继承王位呼声最高的人选。
午饭过后,他们到后园的校场演武。我眯着眼无声地打一个哈欠,很想溜回房补一个午觉。拓拔弘却抢先一步发现了我的意图,用严厉的眼光盯住我,迫使我乖乖地跟了上去。
天气还不算很暖,但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舒服极了。拓拔圭和范雷在场中比试。其他人坐在场边观看。我安静地站在拓拔弘身后,实在抵不住困意的侵袭,便半垂下头,一声不出地悄悄补眠。
一场较罢,平分秋色。拓拔圭未能取胜,一脸不快地回到座位,无意中注意到我的异状,好象看我很不顺眼地冷哼了一声,“大哥,你府里的下人倒是挺有规矩的,主子在眼前练武,他居然就敢站在那儿睡觉。”
拓拔弘转头扫了我一眼,眼中隐隐含着怒气,嘴里却淡淡地说,“他不会武功,看不懂三弟精妙招式,自然觉得气闷了。一个下人,三弟何必理会?”
精妙招式?我暗自翻个白眼。说我看得气闷倒是真的。其实拓拔圭的武功也还算不错,招式凌厉,身法轻灵,看得出得自名家真传。就是稍嫌浮躁急进,临敌应变的能力更是平平,一看就知道没见过真章,让身边的武师和侍卫给宠坏了。他一个身娇肉贵的三皇子,谁敢真跟他动手啊?这范雷我看也是让着他才跟他打平的,他还好意思不高兴呢。
这话我当然不会傻得说出来。拓拔圭被大哥哄了几句,不便继续发作,冷着脸转过头去喝茶,不再跟我计较。可是心里的火气没发出来,脾气处处不顺,一会儿嫌茶冷了,换上一杯又嫌淡了,等新沏的热茶端上来,他又嫌太热烫了他的嘴。公子哥儿的脾气发作起来,也不管是在别人家里,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偏偏给他端茶的人是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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