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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热听了垂头不语,似是害羞,不过两人坐了不久便告辞时,他也没多挽留。

下一次会面是在七夕。有马备好了许愿用的竹枝和五色诗笺,草津在医院楼下的便利店又买了一包彩纸,不止有传统的五色,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纸质自是不如有马准备的高档,他心知此举大有背叛自己一贯品位之嫌,但小热好像很理解他的临时起意,选了张粉红色的写下心愿。

有马也不大懂这位朋友的审美了:“为什么……会是粉红色啊?”

“……想念翁巴特了,不行吗?”小热边答边停了笔,翁巴特色的彩笺上留下四个大字:无病息灾。

“这么说,”有马拣出一张绿纸递给草津,“我们要来想一想尊达吗?”

他却自己拿了跟小热一模一样的粉红纸:“竹子已是它的颜色了。”说着,写下了跟小热一模一样的愿望。

有马见状也照此办理,于是最后被安置在窗台上的小竹,就以三条粉红色的“无病息灾”许愿短册为饰。

七夕当日下了一天的雨,到晚间也未停,无月无星的天空当然不见牵牛织女的影迹。草津收到的静江的消息也不能使人开怀——小热近几日的血象持续全面下降,尽管静江说明了先前靠注射刺激因子涨起来的数字在停掉针剂后有所跌落是正常现象,过段时间大概就会自然回升至正常值,可他悬着的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躺下听着雨声,他觉得要在今晚用尽一生的好运换取三人份的祈愿被天上的星宿接纳,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惜双星的泪雨落了一整夜,阴云遮天,群星隐没。

草津很清楚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他的青梅竹马即便侥幸捡回一命,这条命也要比常人脆弱得多,能再活十年甚至五年都是上苍恩赐了。如果不出意外,小热终将先他而去——他为这一认知伤心欲绝过,时间却让他慢慢接受了现实,然而他从没想过的是,那一天来得如此迅猛。

来不及告别,没听到遗言,也不能守在小热身边,看着监视屏幕上的波纹停止挣扎。只是一次平常的探视,被不平常地挡在了病房门外而已。拦人的护士小姐告诉他们,今天鬼怒川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主治医生千田教授都从医大的课堂上赶过来指挥抢救了,现在就算家属到场也不能进去打扰。

有马还稳得住,问了她一句:“通知家属了吗?”

“我听见教授给患者的双亲打电话了。”护士小姐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等护士关了门,有马拍拍他的肩:“锦史郎,你在这里等着好吗?我去联系静江小姐。”

他机械地点头,明白这样安排最好,自己仅剩维持表面镇定的力气,不易和人好好讲话。

有马去了很长时间才和静江一起回来。原来正在科室实习的她手机没电了也没发现,有马打不通电话,便向路遇的医生打听了实习生们在哪里,才把人找来。病人的姐姐敲门,同样被拦,但她拜托护士把弟弟的手机拿出来,理由是要跟弟弟的朋友联络,有些人的电话号码自己不知道,这个要求倒是被满足了。

谢过护士小姐,静江转向有马:“情况不妙,有马君,我不能再帮小热隐瞒了。时间很紧,眉难高中那边有没有谁能让我只打给他,就通知到所有人?”

“鸣子硫黄。”有马爽快地回答,“不然还是让我去通知吧,静江小姐应该很想陪热史……”

“谢了,不过我还要催一下爸妈,再打给妙姨还有……还有烟君。所以你们留下吧,等下小热可能会被送到重症监护室,要麻烦你们跟过去了。”小跑着去打电话之前,静江向他俩深鞠了一躬。

对鬼怒川家的家教有吐不完的槽的草津,忽然很感激鬼怒川夫妇教出了意志如钢的女儿,使他无需在这一刻和有马分开。握着有马的手,感受到恋人身体的温度,他才觉得自己依然是个活人。

那一天时间的概念仿佛特别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和有马等了多久,只记得那扇门最后一次向他打开时,静江还没打完她的一串电话回来。摘下口罩露出皱纹密布的脸,老教授对他们宣称“已经尽力了”。有人推来了担架车,要送小热去的地方却不是重症监护室。

他在有马搀扶下挪动到床边,看到小热还没被白布盖住,一名护士在拔去他身上七七八八的针头管子。“死”这个字眼太沉太重,沉重得他拒绝去想,但只看小热一眼他就意识到,这样形容凄弱的人是永不会再醒来了。

他遗忘了自己的出身和教养,遗忘了高贵、骄傲与矜持,哭得像个小孩子。有马让他倚在自己怀里,摩挲着他的银发,反反复复。

后面发生的事,他印象不深了。约略是静江领了父母来,和千田教授争辩了几句,教授请鬼怒川夫妇去谈什么事情,静江也去接她叫来的什么人,临走前又向他和有马一再鞠躬道谢。然后他俩跟着担架车乘电梯到地下的灵安室,他全程被有马扶着,不要形象地啜泣不止;再然后有马找了椅子让他坐下,他拉起小热的手,越哭越厉害,只觉得自己体内有一部分——也说不上来是哪部分——随着挚友一道死去了。

向流星祈求过的“永远在一起”似镜花水月转瞬成空,数月前还在为不能一起出国上大学烦恼,那时怎会料到,以后连小热的音容笑貌也不能再见了。想和小热泡温泉,想吃他煮的甜咖喱,想一起庆祝大学毕业、入职、成家……想得整颗心脏发疼,却没机会实现了。

从此他要在没有鬼怒川热史的世界里活下去。认识小热之前,那个世界并不让他怎样难受,如今是什么令他一想到要回去就控制不住流泪呢?是小热留给他的太多回忆吗,还是两人无法制造更多回忆这件事本身?

有马等他哭了好久才劝了一句:“锦史郎,当心别哭坏了身体,看你这副样子,热史也会不放心的……”

他继续哭着不回答,有马的话倒是听进去了,想的却是让小热那个大傻瓜不放心更好。小热拒绝跟他去英国时,理由就是放心不下由布院,而他去哪里都没问题不需要担心——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所以他想,不放心更好,不放心便能做了鬼也长长久久地记挂着他。

他又哭了一阵,听见灵安室的门开了,新访客竟是由布院。望着自己曾经一见就来气的家伙掀开白布、哭倒在地,他非但没有气愤的情绪,反而悲从中来,哭得更是伤心。那家伙是他最讨厌的人,同时亦是小热最喜欢的人,是那份不曾告白、没有交往、夹缠着谎言和重重顾虑、仿佛唯有泪水能够印证的雾里深情始终指向的人。

“……不应该……”他哭喊出声,“不应该变成这样的……”那个认真又和善的小热,温厚而柔韧的小热,用尽全力燃烧过,为什么会湮没于黑暗,没发出一点光呢?

有马知道劝不住,也不再劝了,默默给他和由布院递纸巾,直到两人都无力再哭,才把由布院扶到椅子上,简要地说明了情况。

等阿古哉和防卫部那几个后辈也来了,遗体被运走,有马让众人先回眉难等待参加葬仪。高中生组来时是搭阿古哉的车,考虑到回程多出来的由布院精神恍惚随时可能躺倒,有马专为他备了一辆车,箱根小鬼主动去陪他的“小烟前辈”。

路上草津接到了静江的电话,得知鬼怒川夫妇决定直接把儿子留在接受遗体捐赠的柏惠医大,也不会举办守夜和告别式。他习惯性地想吐槽这对奇葩,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把头靠在有马肩上,叫了一声:“燻……”

“我在。”他需要时,有马总是在。

“今晚……请留在我家,可以吗?”

他从未提过的要求使有马也不禁犹疑:“不会给锦史郎添麻烦吗?”

“那都无所谓了。”目前不是向家人公开关系的好时机,可在父亲看来反正他也很难完全改掉感情用事的毛病,小热过世了,他干出什么都不奇怪,和另一位好友共同缅怀之类,还不至于让父亲联想过多。

身为主人自然不能要客人服侍,留有马住下的这一晚,草津不许他做那些该由仆人做的事,有马仍然坚持为他泡了茶。两人喝着茶,名义上在聊天,实则是草津呆坐,有马陪他。相对无言地喝完茶,坐到了就寝时间,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刚换好睡衣,草津又接了一个静江打来的电话,邀他次日出席弟弟的追思会。放下手机,他去了有马住的客房,想问问对方是否也接到邀请了,看到那张温柔可亲的脸,又醒悟自己不过是在找借口。静江行事审慎,请人不可能漏下有马,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单单是因为想见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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