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珊戴着老花镜一封封粗略看过,挑出属于萧秋水的三封,递给唐方。唐方接了,“妈,我没什么胃口,晚上不下来吃了……”
孙静珊有些紧张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让医生到家里来看看?”
“没事儿,就是身子乏,歇息下就好了。”
孙静珊道:“那我回头让厨房给你煲点粥……这阵子老大老二和秋水一个个都忙得不回来吃饭,好像忙不完的事似的!这么大的屋子,真是越住越冷清!”
唐方笑一笑道:“外头形势乱嘛——等过年就好了。”
孙静珊想了想,“过年——那你也要生了吧!”
唐方笑得更开,心里也是高兴的。手上抓着萧秋水的信,正欲往楼上走,那边女佣应了门,原来是唐柔来了。
唐柔进了厅,孙静珊见状招呼:“小柔晚上留下吃个饭?”
唐柔礼貌道:“谢萧伯母了——我就顺道过来看看方姊,晚上还要回学校有事,就不叨扰你们了!”
唐方也道:“妈,小柔也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气。他就过来陪我说说话儿,我在家闷得厉害。”
“那行,你们聊去吧——我去厨房看看。”
唐柔上来扶着唐方的胳膊,“方姊,身子可好?”
唐方道:“没什么好不好,怀孕麽总归不会很痛快的……”
两人说着慢慢上楼,唐柔帮唐方拿着信。他侧眼去看身边的这个表姐,心里从来都是羡慕的。如今的唐方虽不施脂粉,却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安静柔和,眉目仿佛也温婉了起来。唐柔看着这个为萧秋水孕育着下一代的表姊,羡慕之下是浓浓的哀愁。他是男人,永远无法拥有萧秋水,可是他的表姊拥有了萧秋水的爱情,他作为唐方的近亲,在某种意义上也分享了这段美满的姻缘。这多少安慰了他——萧秋水是跟他的表姊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结了婚。他会帮唐方牢牢地盯住萧秋水,就跟他盯住自己倾心的人一个样。
“方姊,好些日子不见萧大哥。”唐柔仍是称萧秋水为萧大哥,而不是姐夫。
“忙呢……”唐方淡淡道,她问过一次萧秋水最近忙些什么,萧秋水回她一些旧案子。
“旧案子?是李帮主的案子麽?”唐方怀孕了,却并非不看报纸。如今秦淮商会之前的所作所为被人翻出来大肆报道渲染,闹得满城风雨,成为社交界的一大谈资,光是孙静珊就感慨了好几次“人不可貌相啊!李帮主生得那么好的人,居然也会做这种事!”
萧秋水却道:“秦淮商会?……没凭没据没人报案的,案子都立不起来,我忙那么些子虚乌有的做什么?”
唐方就去看丈夫的眼睛,除却了浅浅的微笑外什么都看不出来。萧秋水这时走到她身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唐方心底里那一丝丝疑虑便自动消亡——暂时的消亡。
两人进了房间,唐柔扶唐方坐下,“表姊可听说了,那个李帮主的事?想不到权力帮也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灭门的事?”
唐方并不想提起李沉舟的名字,“帮会么——不就是打打杀杀出来的么?”
唐柔也是个乖觉的人,拈了些切好的水果慢慢吃了,便将话题转到学校那边的事情上去。“曲抿描有个堂姊去香港念书了,念的大学,写信过来让曲抿描也过去,可她父母哪里舍得?……”
唐方听着也不说话,她自己的人生算是尘埃落定了。念书、大学、外边的世界,跟她都没多大关系了。她就算曾经有过热血和憧憬,如今也全部融化在肚子里的小生命中了。她缓缓地摩挲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偶尔会有些微的动静,她本该很欣喜的。她曾告诉萧秋水,孩子在里面动弹,萧秋水也很高兴地过来摸一会儿,又听一会儿,“是个挺瓷实的孩子呀!”
唐方指望萧秋水会心花怒放,可是萧秋水却一日日地表情节制起来。没有真切的喜怒,没有完全的哀乐。萧秋水不再是上学时那个表情生动肆意怒放的青年,那个时候,秋水是多么得神采飞扬……
孙静珊以为是老幺工作得太辛苦,“秋水,别累到自己,不行就休息一天。”萧秋水只是道:“妈,我好的很。”
只有唐方发觉自己青梅竹马的丈夫总会时不时地走神,尤其是外面天气不好,刮风落雨的时候,她问过他,“在想什么?”萧秋水总是回答,“没什么。”
没什么麽——唐方不愿多想。
唐柔还在讲着学校的一桩桩不算有趣的新闻,还说到学生们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事,又道邱南顾回了贵州帮家里做事,很是不得意,还想回南京来看他们来着。
唐方笑了笑,“他哪里有多少选择?多少人念书时多么得豪情壮志,仿佛生活有着无数种可能,等到毕了业,还不是柴米油盐,找工作、成家,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胡思乱想得太多,后面反而落差太大,难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顺手取过萧秋水的三封信,一封封看着,头一封是杂志月刊,第二封是某报纸的增刊,第三封却是个不认识的人寄来的,叫作“屈寒山”,住在碑亭巷。
“碑亭巷……”唐方把信一撂,“秋水还认识住在那里的人啊?”
唐柔接过去看,脸上也有点儿猜测之色。那时的碑亭巷,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外室,一间间的小院儿,看上去挺清净,却都是些装金丝雀的小笼子。曾几何时,某某部长的正房太太上碑亭巷捉奸,吃了闭门羹,气急之下,一把火把巷尾的房子烧了三间。久而久之,碑亭巷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唐柔道:“指不定这个叫屈寒山的贪图那里的租金便宜……”
唐方不语,挪个位置,对着光线举起信封。唐柔跟她一块儿仔细地看,只看见一个短短的纸的影子。唐方把手放下,一股搅拌着躁意和抑郁的情绪在心中流淌。她刚毕业就结了婚,嫁给四川的大户萧家做媳妇,有个英俊体贴的丈夫,嘘寒问暖的婆婆,肚里怀着萧家的长孙(女),但她并不快活,甚至隐隐生出些怨恨来。但是怨恨是没理由的,说出来必定吃人耻笑。她每日装出愉悦而安闲的样子,像是在台上扮演着某个角色——某个并不是自己的角色。
“小柔,”唐方发了话,“你把这信带走处理掉,烧掉也好,扔掉也罢,总之别叫人发现。”她把信塞给唐柔。
唐柔诧异地张着嘴,唐方接道:“你就当我是怀孕怀的不耐烦好了,这信就是叫我看着不舒服……这信给你了,你回去后可以看,但是别告诉我信的内容,我不想知道。”
“那——要是萧大哥发现我们把信给毁了,信上说的又是要紧的事怎么办?”
唐方心不在焉地,“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工作上的事信该寄到法院去才对,寄到家里来分明是私人的事……真要紧就打电话了,或者干脆来家里找秋水好了,写信做什么?碑亭巷,住的那么近……”
唐柔慢慢将信折起,“好吧——不过真要有什么事,我还是得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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