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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天明。冬日的清晨,天亮得迟,拘留室的清晨,天亮得更迟。泼喇喇一片白光,仍是从扁狭的气窗进来,明耀着一方破桌中间的一带。李沉舟胳膊横在眉骨上,好像已经醒来,又好像还在熟睡。

这是门外警卫的猜测。他一早上来到局里,就见两个客人跟接待的警员说话。负责接待的正是同事小邱,一会儿,小邱过来,说那两个是初级审判厅的人,过来接洽李沉舟的庭审准备工作。“怎么?确定要开庭了?”“不知道,可能吧!”警卫望望那两人,其中个子高高的一个青年,长得再精神不过,一看便是有来头的当家少爷。当家少爷偏干着法院的差事,背后的野心可想而知。警卫暗自撇嘴,面上却不敢怠慢,“二位请吧——来得可早,局里好些人没到,接待不周,勿怪。”潜台词是,来得太早,增加我的负担。

除去高个儿青年之外,是个中年胖子,戴个知识分子标识的圆片眼镜,夹包、戴帽,黑色呢大衣将胖身子拥个囫囵,看上去便苗条一些。胖子自我介绍姓陈,乃刑事庭的辩护人,此次前来不过为备案稍作笔录,跟嫌疑人大略谈一谈,而高个儿青年是他的助手。警卫困意犹在,对这些不感兴趣,懒洋洋领着两个人来到拘留室,也不管里面的人起没起,哐当当几下,开了门。

李沉舟听见脚步声走近,眼皮却睁不动。他听出来了不只一个,从脚步上听来还不是熟人。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眼睛一张,望见个影像,猛地翻身坐起,血液回涌——他跟一双又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对上了。

萧秋水静静地望着他,某种情绪激涌而上,使他的眼神动摇了一下,又被他强行镇定住。晨光透白,照出被激起的浮动的灰尘和李沉舟略微浮肿的眼。几日没刮胡子,青隐隐的胡渣冒出来了,看了却不叫人讨厌。

对视两秒,李沉舟看向那个姓陈的胖子,然后便移开了视线。大清早看见这样一个组合,具备某种喜剧效果。

萧秋水不自觉地绷紧嘴角,他指望能从李沉舟眼里见到一丝惊喜,至少也应该是一点儿欢迎的表示——可是都没有。李沉舟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想睡觉的人被人打扰了,打扰他的人又不是他能惹得起的,那种无奈和无所谓的漠然。

铁门关上,陈胖子习惯性地轻咳,边咳边走到桌边慢慢坐下,“李帮主,久仰……鉴于十来日后初级法庭会开庭审理秦叔俊一案,我作为指派的辩护人,就一些细节问题来向你确证一下。有些事情嘛,我们了解越清楚,对你越有利。”

仿佛看见李沉舟眉头皱了一下,他立刻又道:“当然,我们是拒绝承认你曾下令灭门的,这可以归结于你手下人自作主张……呐,这位萧先生,青年才俊,眼光老道,这次有我和他为你助力,李帮主完全可以回去过个欢乐年。”招呼萧秋水也做下,翻出纸笔,要做记录。

李沉舟则注意着方才警卫领他们来时的情况,看来,警局也有人手少和疏于防范的时候,那么等到晚上,不论来的是屈寒山还是赵师容,都是有把握的。

“李帮主?”

他回过头来,发现陈胖子和萧秋水都在看着他,前者的目光是贩者的自得,后者是医者的审视。真是不巧,以如今的精神状态,他消受不起这样的审视。

陈胖子解开大衣扣,两腿分叉,一个胳膊搭在公文包上,包打开在桌上。他侧对李沉舟,外手哗哗地翻着一厚簿文件夹里的文件。终于来到其中一页,“李帮主,我已经看过秦楼月向警局的证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如何?遇到有问题的地方,你可以打断我。”

萧秋水执着钢笔,面对李沉舟而坐。李沉舟背对气窗,半个身子没在阴影里,只见得隐隐的青白的下颌和明暗不定的眼。

李沉舟没有看他,伸手去取赵师容带来的东西。一个大水壶,茶早就冰了,不妨碍吃,拿碗过来,倒上半碗,晃三大晃,腕子一翻,“泼啦”倒在角落里。又歪了壶嘴,倒了半碗,就口灌了,口舌食道肠胃,立时紧缩板结,寒气上达大脑,人定了一定。

身子慢慢靠上同样冰冷的墙壁,李沉舟将腿半架,“你念吧。”看着手里的碗。折磨有两种,一种快,一种慢,砍脖子挨枪子儿是快的那一种,被拉锯子似的拖来拖去是慢的那一种。此刻就是那种慢的,将折磨从外向内一点一点慢慢地剥,微笑地剥,鼓励地剥,将命运的玄虚演绎到极致,且欣赏着你的如履薄冰。

李沉舟对这种把戏熟悉到感到无聊,但没有说破的必要。他七分专心地听陈胖子很有顿挫感的朗读,在越来越白亮的天光和无数上下浮游的尘埃里瞭着眼。他看到文件上富有立体感的字,看到陈胖子舔一下食指,将文件翻过一页,看到桌子剥漆的桌面,看到萧秋水不断刷刷移动的钢笔。他盯着那握笔的手注视半晌,没有再往上看,视线回到手里的碗上。

萧秋水做着速记——没有太大的必要,但他必须找点儿事情来做,做出忙碌的样子,从而不必盯着对面看。李沉舟方才的一系列动作,都是他所不熟悉的。包括那下颌上的胡渣,包括那喝茶的不讲究,包括他如今的姿势。萧秋水没看过用碗喝茶的李沉舟,他只记得茶馆里李沉舟慢慢用小杯啜茶的样子。眼前的李沉舟,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陌生,陌生,却并不丧失魅力——陌生的魅力。没错,他曾一度觉得李沉舟虚伪凶狠、道貌岸然。他早就知道秦叔俊的事,这次李沉舟被拘,是他大哥萧易人下的逮捕令。萧易人这几日脸上颇有些喜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萧秋水猜到原因,很想为那秦家十几口感到欣慰,却沮丧地发现,自己一点儿都欣慰不起来。相反,很是郁郁。他小心翼翼、想方设法找到初级法庭有经验的辩护人,跟他商量已经传过来的这件案子。“漏洞很多,目击者缺失,想胜诉并不难。”他这么对陈胖子道。陈胖子鼓鼓脸颊,“胜诉是不难,可是那些不想让他胜诉的人,让我感到很难。”萧秋水笑了笑,“难说,秦淮商会肯放些钱银,这事儿约莫就过去了,开庭不过是想施压。”

好说歹说,说动陈胖子,自告奋勇来当助手,敲定去探望的时间,萧秋水走出法厅时,终于觉出些生命的热力。冬日的寂冷的街道,在他看来,都透出点沉静的可爱,就像某个人,眼里含蓄又深厚的笑意。这么想着,这么感觉着,脚步便不自觉地轻快。萧秋水在离快要做爸爸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又重新变成了中央大学的男学生,眼睛亮亮的,解了领口,走在路上,一步跨出去,又阔又长。

“秦家的案子,或许另有隐情,等事情过去,人出来了,约他谈一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将近家门的一刻,他这么想。冰冷的风中,好像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进到萧公馆,照例收起脸上的一切,做个合格的儿子、合格的弟弟、合格的丈夫。三个合格加在一起,挡住所有窥刺的目光,跟在法厅一样。法厅是公事,家里也是公事,公事里没有春天。

因着自己已然主动的态度,萧秋水期待着李沉舟的回应,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好。今早出门,系围巾的时候,心在雀跃,手在忙乱,唐方扶着腰给他递帽子,不期然道:“近来心情不错?”他讶然,“我应该心情不好?”唐方笑一笑,糊了过去。他便也笑笑。夫妻俩打着哑谜。

李沉舟仍旧低眼坐在光亮里,看一会儿地上,看一会儿陈胖子。萧秋水那股莫名的雀跃已经变成了鸦雀无声,他机械地记着字,胸中生出一丝丝失望和委屈。失望和委屈,如蚕噬桑叶般噬着他的心,年轻的政法界之星终于熬不过,抬头向前——

李沉舟正看着陈胖子,陈胖子粗短的食指正捺在文件上。萧秋水开始绷嘴角,陈胖子有什么好看的?一只花蕾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悄然放苞,无奈一阵寒流,将花蕾冻结在枝头,无声地委顿。

无论是寒流还是花香,都影响不到陈胖子。他一字一顿地读完秦楼月的证词,“李帮主,有疑问没有?”

李沉舟如梦初醒似的,“没有。”秦楼月既没遭绑,等于什么都没亲眼看见,说是证词,其实什么也没有提供。问他,不如问当年参与此事的李沉舟或是柳随风——如果两人肯说实话。

陈胖子也是这个意思,“秦楼月今年多大?二十出头?当年也只是个小娃娃,小娃娃能记得什么东西?何况他不在家,既没看见绑架者,又没怎么样的,回去后已经人去楼空……没意义,没意义!”

“你手下那些人,如今只剩下柳五了罢?看了你的供词,柳五那日没有参与,你那些手下,也都死了,嗯,不管是谁杀的,杀人的都死了,死无对证……只有一事麻烦,你那日是见了秦叔俊的?秦叔俊死在你面前?不,不用告诉我真相,我只负责洗脱你……这样,人还是你手下杀的,你想阻止,但没来及,怎样?……反正人都死了,被杀的死了,杀人的也死了,死无对证,死无对证!人都是死人杀的,巧是巧了些……除非另有目击者,不管,不可能有!死无对证,死无对证,干他娘的,人是死人杀的,就这么说!”陈胖子合上文件簿,肥鼻子上激动得冒了油,额上也出了细汗。掏出手绢抹一抹,连黄豆眼都抹得晶亮。他曾在日本留学学习法律,日本式的规矩刻板半点没学到,中国小市民用在讨价还价上的智慧却被他发挥到极致。他替人辩护时,胳膊乱挥,唾沫横飞,抓住个漏洞便钻营到最顶尖,丝毫不怕舆论的谩骂和旁听者的讽笑。陈胖子热爱犯众怒,尤其热爱看体面的老爷小姐跳脚,这是他答应接这个背后有政府授意的案子的最大原因,也是萧秋水找上他的最大原因。他将小市民买菜时的斤斤计较和浑水摸鱼,照搬到法庭上,用来肢解那些向西方学习的律师的绅士型的诡辩。每当他打赢了官司,便是小市民逻辑的伟大胜利,胳膊上举,粗短的食指冲天直竖,模仿那屹立在美利坚国东岸的自由女神像。

李沉舟点点头。陈胖子是个人才,他想。

陈胖子受到鼓舞,兴致很高,“萧先生,呐,谨慎起见,我们要密切关注警局的动向,看他们有没找到其他目击者。要做好准备,做好准备。”短手指摇动,示意萧秋水记下。

萧秋水有点发窘,陈胖子有才是不假,却未免太不体面。可是除了他,又有谁肯出这个头?萧秋水本心并不同意陈胖子处理问题的方式,他喜欢的是公正和真相,而不是小市民的智慧,但是这一次,他决定听陈胖子的。他郑重地写下需要重点注意的地方,在心里笑了笑,自然抬起眼来,正正跟李沉舟的撞上。啊!——

可是李沉舟仅瞧了他一眼,便又转了开去。陈胖子口渴了,自来熟地拿过桌上的碗,用水壶倒茶,不介意茶凉,咕嘟咕嘟仰脖饮尽。

“呵——”舒服地叹一长声。李沉舟瞧着陈胖子,眼里闪起笑意,连嘴角都弯了起来。

萧秋水心里直发堵,笔尖停在一处,停了好久。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陈胖子喝完茶,开始收拾东西,夹着包和帽子,满意地站起来,“李帮主,请放心,一切交给我,请放心。”便往外走,叫警卫来开门。

李沉舟点点头。

萧秋水跟着收拾,拿起包和帽子,走到门边,回头一望。

还是一片泼辣的白光,还是光里清晰的浮动的灰尘,李沉舟坐在光和灰尘后面,垂目、轻眨眼——对着空气,而不是他。

赵师容又坐在了秦淮商会的办公室里,面对着柳五。如果她还是当年春闺里那个纠结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自由恋爱的赵三小姐,用幻想来填充大部分的生活,用小说里看来的故事当作未来的雏形,她必是没什么勇气坐在这里的。单说桌子对面柳五的目光,在赵师容看来好比那阴湿滑腻的青苔上滑游而过的蛇嘴里那嘶嘶的红信,一点点地舔舐着她的面孔,将那股阴湿滑腻浸润到她的皮肤上、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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