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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赵师容飞快打了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都给自己儿子起名叫千帆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开雁有点尴尬,为着自家弟弟,还是忍不住道:“秋水其实,心里也不好受的……”

赵师容不想跟萧开雁争执些什么,她拢了拢头发,望着地毯上的花纹,望了一会儿,“他再怎么不好受,还是好好地做着他的萧家三少爷,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地过着日子……大概想起来时,难受那么一下,一转眼又去逗自己的儿子,跟唐家的姻亲联络感情去了……他是你弟弟,你自是向着他,但在我看来,他是一点损失都没有。从情场上全身而退,自己的前途绝不耽误些什么,该得的一样不少,心血来潮了找一些别样的乐子……几十年后,又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老绅士,头衔繁多,妻贤子孝的……不好意思,我又说不中听的话了,你大约已经生气了?”

萧开雁扯开点苦笑,“我至于为这个生气?李帮主至今没有音信,你心里难过,我再理解不过。”

赵师容脸上立刻就黯淡了,垂着眼不说话。萧开雁知道自己又言语不周了,心里极为抱歉。他清楚李沉舟在赵师容心中的份量,但凡李沉舟好好地活在某地,而不是如今这般生死未卜,赵师容都不至于如此。

石英钟当当地敲着,准点报时,萧开雁将果汁一饮而尽,餐巾抹着嘴,匆匆起身,“我……得走了。”

赵师容回过神,点点头,也站起来,看着萧开雁将要出门,叫了声“开雁!”

萧开雁回头,望着赵师容。赵师容逆光站着,身后是飘窗明净,秋叶纷飞,又一个冬天要来临了。

“你……能不上前线,就不要上罢。”赵师容边说边慢慢向他走来,“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对,很自私,很保守懦弱。但现在,我真的不像十几年前那样了。人一辈子,大概总是一个越活越自私、越活越保守的过程……我十几岁时能够承受的东西,如今反而承受不了了……”

她走到萧开雁面前,站住。萧开雁看着她,看着她素面朝天的脸上露出某种颓丧、困惑的神情,情不自禁张开胳膊拥住她。

他没能在她最好的年华上遇见她、陪伴她、拥有她——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将在她最需要人倾诉、陪伴、相拥的时候待在她身边,跟她肩并肩一起走下去。赵师容——曾经的赵家三小姐,曾经的帮主夫人,如今的柳太太,这么多身份,这么多过往,都破碎在重庆大轰炸时两人相伴相依的呓语里。那时,日本人的飞机在头顶上轰鸣,远远近近地投下一枚枚炸弹,东西南北都是爆炸声、叫喊声、呼救声、警报声,他抱着赵师容,坐在沙发上,听赵师容说着李沉舟十几岁时的事情,听着她说“你不知道沉舟那时有多可爱,要命的是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哎,那副神气,我后来是再也没见到过……”外面炸弹四落,昏天黑地,屋里长帘斜飞,暗室浮光。他抱着赵师容,听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十几岁时的李沉舟,于万物哀鸣中感知着一种微妙的宁馨。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赵师容对于李沉舟远超出爱情的思慕了。他不是在听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诉说春情,而是陪着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遥望一段伤感而激昂的恋曲。其实某种程度上,赵师容才是真正坚强勇敢的那类人:她不勇敢,当年不会离家出走追随李沉舟;她不坚强,不会为了保李沉舟出来,答应跟柳五的婚事。是的,他知道赵师容嫁给柳随风,是有苦衷的,他几乎很快就猜到了。在南京时他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想法,到了重庆再次遇上赵师容,他没有再放过这个机会……

话问出来了,赵师容仍旧微笑着,没有直接应他,只是说:“你这么一讲,会显得我很高尚,但我并不想做一个高尚的人。”

萧开雁的回答是:“赵三小姐已经表现得很好很好了,比我们同时代的很多人,表现得都好。”说的是肺腑之言。

然后他就看到,赵师容双唇抿得很紧,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终于,还是没成功,两滴泪飞出眼睑,沾湿睫毛,手指轻划,被抹掉了。

那天晚上,赵师容就没有回唐家的老宅,而宿在了萧开雁的公寓。她已经一个人支撑得太累太久,急需一个宽厚的怀抱让她好好休息。还是那句话,“我十几岁时能够承受的东西,如今反而承受不了了……”从赵三小姐到柳太太,赵师容筋疲力竭,她而今再也经不起失去些什么了——

萧开雁懂得这些,他很高兴赵师容主动说出挽留他的话。也许李沉舟会永远在赵师容心目中占据一个庞大而顽固的地盘,但他会成为一个跟赵师容更般配更和谐的世俗伴侣。他会给她一个家,一个和平稳固不用再经历心灵震荡的地方。十几岁时的赵三小姐,或许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他很确定,三十岁时的赵师容,对这些会足够得渴望和依恋——

有谁会不依恋呢?

“我会尽一切可能,留在重庆。”萧开雁看着赵师容的眼睛,这样道。

赵师容听后,回应似的微笑了一下,萧开雁拍拍她的背,“我得走了。”穿过客厅出门。

萧开雁出了公寓楼,坐上早已等候在楼下的军部的车子,往指挥部的方向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公寓楼拐角,还有另一辆车子,阴郁地停在树影下。

车子的驾驶座上,唐灯枝一边捂着嘴打哈欠一边偷眼去瞄旁边的柳随风。他们俩在车子里盯了一整夜的梢,亲眼看着军部的车怎样载着萧二和赵师容来到,两人怎样上楼,楼上的灯怎样亮了又熄灭……漫长的后半夜,柳五就一直望着那个熄了灯的窗口,然后是整幢熄了灯的公寓楼,一语不发地望着。充作司机的唐灯枝,本来打算陪着情郎一道“守夜”的,私底下还暗暗酿着春情,无奈柳五的脸色,是比黑夜还黑,整个人裹在暗青大衣里,一口口地啜着酒壶里的酒,既不说话,也不看他。进入凌晨,他实在打熬不住,头一歪,仰在座位上睡起来。睡睡醒醒,手麻颈酸,不断调整着坐姿,于昏暗的光线中,发现柳随风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握着酒壶,一动不动。唐灯枝心生同情,眼皮一沉,又睡上了。

他陪着柳五,已经跟踪了萧二和赵师容好些日子。他亲自开车,载着柳随风在都邮街、小梁子、陕西街各个社交场所来去,望着赵师容挎着萧开雁的胳膊,从这家俱乐部进去,由那家戏院出来,还时不时地参加这处的抗日募捐晚宴,那处的为鼓舞抗战士气举办的小型舞会,最后的归处,无一例外地,都是萧开雁的公寓。

对萧二萧开雁,唐灯枝并不陌生,重庆唐家,成都萧家,一东一西,一南一北,都是川中的百年望族。百年来,两家竞争过、联姻过、合作过、对抗过。进入本世纪,随着川外势力的崛起,两家都有走下坡路的趋势,出于维持地位的需要,两家再度互相靠近,谋求合作。萧秋水和唐方的婚姻,就是此次两家结好的里程碑和重要保证。平心而论,萧西楼的三个儿子,生得委实及时。对比唐家近年来优秀男丁的稀缺,萧家似乎有凭借其三子成长的势头,隐约超越唐家的意思。唐老太太高瞻远瞩,在萧家老大萧易人才到刚进学堂的年龄上,就亲自领着还是小女娃娃的唐方、唐甜,上成都探亲。说是探亲——唐家的部分远支寓在成都,其实是打探萧家三子,物色姑爷人选的意思。一次社交聚会上,带着两个小姑娘的唐老太太跟带着三个幼子的孙静珊“不期而遇”。孙静珊见到两个小丫头,自是交口称赞,夸唐方唐甜如何美人胚子,老太太如何有福气。唐老太太,笑得慈祥安和,一双精锐老眼,追着玩耍的萧易人、萧开雁和萧秋水端详观察。三个男孩,两个女孩,还不怎么分得清彼此地打闹,然而老太太就从这稚童无邪的打闹中,一眼将萧家三子的脾性看穿。易人眼高、开雁端执,看来看去,只有萧老三还算衬得上唐门女婿的身份。固然萧秋水眼中,有那么点桃花流水、我行我素的意味,但是没关系,生活会将他打磨得很好,死死地固定住,不叫出任何岔子。何况,他也是三子中生得最俊的,唐老太太既是挑货,自然要挑最好的。将萧家的精华挖过来,她也会赔上唐家最好的姑娘,不过算来算去,划算的还是唐家。老太太心里,无声地笑了,那边玩耍的几个小孩,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后来,不出意外地,两家走动地越发频繁,不是萧家上重庆,就是唐家去成都,作为唐家子弟的唐灯枝,也有幸见到过让老太太赞不绝口的萧家三子。他同意,萧秋水是三人中最好的。不过说实话,就他自己而言,萧秋水还是太年轻了。这种目光清亮热爱生活的学生哥,无法激起唐灯枝的欲望。相较而言,他个人更倾向萧易人或是萧开雁,虽然前者一看就是负心薄幸的野心狼,后者么宜室宜家有余,烈火干柴不足。总之,从唐灯枝惯走旱路的审美情趣来看,萧家三子也就那么回事,远不如坐在身边的柳五那么让他萌动而荡漾。

而这个让他荡漾不已的柳随风,如今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大衣愈青,面色愈白。深秋的晨光侧照过来,勾勒出一个极度沉默的剪影,沉默而孤傲。这个自尊心严重受损的男人,这个大约除对赵师容而外不会接受任何一丁点儿辱谩的男人,此刻正面色苍白地坐在副驾座上,捏着手里的金属酒壶,用力很大,动静很小,捏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了,将中空的酒壶捏得凹陷下去。

唐灯枝心里立刻涌上股类似于母性的怜爱来——想不到这么个闲人勿近的柳五爷,还是个痴情儿!放错了地方的痴情,人家压根儿不领情,你一个人在这里捏来捏去自我折腾又算什么呢!心里轻轻叹息着,他大着胆子,趁着睡意,将汗津津的手覆在了柳五的手上。

柳随风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他盯着那只斜刺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手看。

唐灯枝有点欣然,心想,这个安慰失意情郎的美差,今日让他给逮着了!脑子里不住地喟叹着,心道这世上的情债真真叫人无奈——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丁呢,心里大概装着个卯,同时又跟甲打情骂俏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人人都失落,人人都无奈,人人都求而不得,一边艳羡着邻家的桃花,一边冷落着自家的梨花,总之陪在身边的都是不好的,揽进别家院子的才是魂梦里的红鸾星。

人生啊——唐灯枝不免感慨,同时又不忘轻抚柳随风的手,“五爷,我看咱们先回去歇着,这一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前线节节败退,萧二忙得很,估计要晚上才回来……”

柳随风没有回应,只是盯着他的手看。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了,终年用霜膏涂抹着,日积月累,显出不一样的白皙。但是柳随风就是觉得唐灯枝的手丑,丑陋至极,简直不配生在人的身上,顶好一刀剁了,才稍微舒服些。这双手的丑陋让他想起另一双手,另一双白而秀气的手,漂亮、温柔而厉害,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跟那双手的主人一个样。本来,他很是有机会将那双手握在掌中,肆意抚摸的,但是为了赵师容,他把它们给抛开了。因为在想象中,赵三小姐的手,才是举世无双的,可问题是,他不仅记不得赵三小姐的手是不是那么举世无双,更想不起自己有没有摸过赵三小姐的手。

不过,有或没有,如今还重要麽?赵师容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唐宅了,需要什么都是一个电话打给宋明珠,然后宋明珠到她房间找到她需要的衣服或别的什么用品,带着东西坐车送给她。要不是那日他跟唐灯枝从外面逛回来,正好跟宋明珠撞个正着,他甚至都不知道赵师容已经跟萧二姘居的事。

宋明珠吞吐而讪讪地说出萧赵二人的事情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赵师容是铁了心,要去做她的萧家少奶奶,连跟他敷衍敷衍都不愿意了。院子里的人,一个个心知肚明地,望着自己,望着自己身上的暗青色衣服,眼里是可怪的笑意,似乎在疑问为何柳五如此自觉地成日穿着乌龟王八的颜色,忙不迭地主动诏示妻子的红杏出墙。柳随风也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青衣,看着这曾经象征着那方草地、那条手帕、那个好梦的青葱之色,如今如何沦为了一个笑柄。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故作轻松地,放宋明珠过去,又是怎样状似无谓地,继续着跟唐灯枝的闲扯。这已经不是难堪不难堪的问题,而是他必须采取怎样的措施,才能阻止自己彻底疯狂。为了赵师容,他算得上孤注一掷;他几乎舍弃了所有的东西,就是为了赢得赵三小姐。他也赢得赵三小姐了,他毕竟是赵师容名义上的丈夫不是麽?嗯,名义上的丈夫,连赵师容的手都没摸到的丈夫,日复一日地躲在自家卧房里,酗酒自/慰,醉生梦死,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将来。

直到如今,连这个“丈夫”的名号都岌岌可危,赵师容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不愿意给他留一点儿了。柳随风一直这么忍耐着,自结婚起忍耐到现在,他本是一只长于行动的猎豹,却按捺着一声声心底深处的嘶吼,安安静静地趴在树下,眼看着自己的地盘一点点地失去,想到当初为了赢得这块土地,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把手拿开。”他道,语声又轻又疾,好像不愿多费气力。

唐灯枝眼里仍残留着睡意,对柳五的话充耳不闻,反而得寸进尺地在指上加力,回声调笑:“五爷,你……”

话没说完,就噎住了,因为柳随风整张脸转过来,静静地对着他。那双秀长的琥珀色眸子,真真跟猎豹一般,威光凛凛,含着已经被挑衅起来的嗜血的寒意,一动不动地盯住唐灯枝,像是锁定了即将杀戮的对象。

喉结重重地一滚,唐灯枝的手触火般地缩了回去。然而整颗心还沉浸在那对琥珀色的威寒里,一颗在欲海中打滚多年的春心,居然从那片寒光中品出点性的魅力——极其危险的性魅力,让他又馋又怕。仿佛他渴望的是跟死神的一次交合,高/潮的尽头潜伏着死亡。

心里虚乱着,唐灯枝发动了车子,心思被跟死神交合的高/潮吸引住,勉强维持着眼前的一丝清明,好辨别出前方的马路,知道该往哪里开。眼珠子固在眼角,望着身旁那尊着青衣的死神,觉得其实自己才是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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