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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沉舟抱着阿彻的尸体,整个人怔怔的,没有反对。

坟地很容易找,这年头到处都在挖坑埋人,人死得太快,远比挖坑的时间短得多。费老头儿拾根树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登上江边一处高地,看那地势平而有绿荫,招手让人把尸身抬上来。一旁早有几个坟头,土色不一地堆叠着,有新有旧。费老头儿用树棍指了几处,说就埋那里。存活下来的人,一声不吭地,开始挖土掘坑。小许还伤着,望着他死去的“小太子”,一脸哀戚,“不用棺材吗?”

费老头儿用鼻子叹了口气,算作回答,手一挥,“不用!”

四具尸体,四个坑,耗费了众人仅余的气力。所有人轮番上阵,直到白日西沉,汗湿冬衣,脚边才终于多出四包新坟。其中一处坟头,比其余三个都显小些,李沉舟蹲在坟边上,手里捏着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长生锁,眼里干到发涩。在把阿彻放下去时,他看到那个小锁,忍不住取下来,揣在兜里。这个极其讽刺性的礼物,是他送的,送给阿彻,希望他平安长生。但是细细想来,就是因为这把锁,恰恰叫小崽子大了意丧了命。自责潜伏在痛苦里,让人看不到出路,就像是李萍去世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第一次摸上母亲的手,冰冷的寒气的手,终于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一刻,屋子里很黑,他呆坐了许久,连灯都忘了点,就那么一点点地看着天色暗尽,窗外一片乌蓝——永恒的乌蓝。

如今天色又是乌蓝的了,大武点着几个树枝,权作火把,照耀着这四方坟地。李沉舟手抚上埋葬阿彻的那个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没什么温度的土,心道:五弟的儿子,就睡在这里了。凝视许久,猛然站起,一时江风浸寒,薄人衣衫。

费老头儿站在火光里,瘦干黯淡,像是一下老了十岁。往日充满活力和干劲的身板,在风里微曲佝偻,摇摇晃晃地拄着树棍,是种失去了生命支柱的败毁。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拿树棍点一点孙子坟头上的土,嘶哑地道:“阿彻啊,爷爷走啦——”声音里压抑着哭腔。多愁善感的小许,又开始抹眼泪,远处稀拉拉的树林子,也在风里叹息。

费老头儿率先离去,瘸了腿的老公鸡,狼狈地手脚并用,一路连滚带爬,下了山坡。其他人陆续跟上,李沉舟也不得不走了。

江边风寒。坟头枯寂,又一个人从他生命里离开,一点痕迹都不留地,除了兜里的那个小锁——小锁还是他送的。冷酷而广阔的生活啊……

一行人辞别亡者,就近在江岸人家借宿。这年头来的人多,走的人也多,人去房空,正好给费老头儿他们歇脚。船上剩余的食物,先拿来填饱肚子,虽然胃口几乎没有,连言语也要绝迹。大武他们,随便扒下点东西,卷个铺盖先睡觉去了,留下李沉舟、小许和费老头儿相对而坐,慢慢地划饭。

马灯挂在树梢,照出树下的三人,长长的黢黢的影子,沉默地拖在地上。没有桌子,三个人就各自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拨米,胳膊耷拉着,像折了翅膀的鸟。

费老头儿吃到后来,压根儿咽不下去,捧着粗瓷碗,向着阴影处发愣。光照在他脸上,老眼浑浊,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熄灭。

“船头,这以后是个怎么打算呢?”小许也吃不下,起了话由。

老公鸡闷闷地,良久,才磨着嗓子,“我……也不知道哇——你们想回岳阳?”

“那是肯定——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小许蔫蔫的,“船头不回去吗?好歹看看秀音婶儿。”

费老头儿垂着脑袋,“这也要能回得去——日本人把地方一占,哼……”

小许道:“想法儿从陆上走,抄野道,日本人哪能处处都盯着呢。”

费老头儿又走上了神,像是没听见小许的话。夜风刮过树梢,带着湿漉漉的寒。

小许继续发愁:“我就担心我媳妇儿,这岳阳——怎么说被占就被占了呢……也是,连武汉都没了,这一地地丢的,要丢到哪一天呢……”

费老头儿还是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好像这一地地丢的,是他的责任一般。

李沉舟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无话可说。前一夜还躺在他身边的小崽子,如今已是孤零零地睡在黄土下,未来想到和没想到的一切,都已成了泡影。一段邂逅,一场断送,很快,他又要独自上路了。漫漫的人生之路,无尽长夜……

“明天,”费老头儿忽然开口,“明天——我将这一趟的工钱算给你们,你们各自打听好了,回去也好,往其他地方去也好,你们——各谋出路罢!”

小许微微吃惊:“这样……”伤感袭上,“船头你呢?”

费老头儿顿了一下,“我跟我的船在一起。”

古怪的答案——小许却没多想,李沉舟也没去多想。

“那么,燕大哥呢?”小许转向李沉舟了。

李沉舟头埋在碗里,沉默而缓慢地咀嚼着米饭,跟小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那时,坐在饭桌对面的李萍,看他的眼光,总是带着些微的不耐。他觉出自己的讨嫌,吃饭时就总是把头深埋,埋得很低,低到眼前只看得见米粒。黏糊的白胖的米粒,总比李萍的目光要可亲。

听见小许的问话,李舟抬起头,隔了一会儿,道:“我是无所谓去哪里的……”

小许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深夜,李沉舟靠着大灶坐着,脑袋抵着粗砺的灶台,在暖黄的火光里,将小锁摊在掌心,大指一遍遍地抚摩。还是那个依依扬扬的“柳”字,还是那个锋脚露芒的“彻”字。抚多了,看久了,“彻”字沾染上柔和,“柳”字也多了些矜执。灶里的火烤热半边脸,他一下从“柳”字里瞧出点儿可爱,一会儿从“彻”里看出些酸辛,那颗心也跟着一忽儿微苦,一会儿丝甜。

“吱呀”一声,灶间的门开了,寒气趁虚而入。带上门,提着风灯的费老头儿半瘸不瘸地走进来。

“还没睡呀——”老公鸡的嗓子,似乎是彻底得哑了,中气不再。

“睡不着,”李沉舟盘坐在干草上,两个眼圈发着暗,看了老公鸡一眼,又去望着手上的小锁。

费老头儿扶着灶台坐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长生锁了。认出这孙子生前佩戴之物,老公鸡似哀嚎又似哭丧一般发出声喟叹,被人勒住了脖子垂死一般的喟叹。垂死而无力道,没有反抗,尽是悲哀。

李沉舟想,也许阿彻的死,对老公鸡真的是致命一击。

费老头儿一声叹过,垂眉低眼,“老燕哪……我大概是真的老了,受不住了……”

李沉舟只能说:“老船家还是要保重自己。”

“保重自己?保重好了又有什么用呢……”费老头儿语声低微,“小崽子没了,我的指望没了,费家的指望没了。这次死的要是我,反倒好了,偏生不是。我强人了一辈子,处处不肯认软,哪哪都昂着头要强,这次跌个大栽,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一栽万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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