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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头儿续道:“大武小许他们,出船只是为了糊口吃饭,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只是想糊口,说白了,光是糊口,出船也好,捕鱼也好,都差不多,但我就不行。我糊口是为了出船,是为了当船头,把长江游个遍,时间最短,人货还不出闪失,天气怎样恶劣,都要按时抵达,漂漂亮亮地做完每一笔生意……”

“我见过的许多人,只是想糊口,吃饱了饭就行,什么屈辱都忍得,什么脏事都受得,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反正活着就好,也不管活得像猪还是像狗。岳阳那些个人,我之前高估他们了,现在想来就是这样,遇事萎头缩脑、苟且偷生,从膝盖到脊梁骨到颈椎,就没有一处是硬的!……”

“秀音人很好,但我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当然女人在这世上,总是麻烦多一些,过得也苦一些。但是我受不了这种忍气吞声的苦,我驾船潇洒惯了,几十年下来,看不得任何人的眼色,受不得任何人的打压,要我为了自己的肚子,将膝盖软上一软,我是做不到的……”

江风割面,衣摆猎猎。

李沉舟陪他一块儿站在寒风里,人船迅速向岳阳靠近。

“以前有小崽子在,我还稍微地顾忌着些,小崽子是我的希望,他以后是要驾着汽船接我的班的……为了小崽儿,我软一些就软一些好了。如今小崽儿被吴财打死,那个吸血鬼!知道阿彻是我的心头肉,故意放冷枪打死阿彻,是知道打死阿彻比打死我更厉害,他这是直接断我的指望,断我的根——”

“哼哼,一个窝窝囊囊的吸血虫,以为把我的根一断,我就萎掉了,变成跟他一样。为了自己的肚子,整日忍气吞声,到处认人做爸爸,谁当权谁是爸爸。就为了自己的肚子,该死的肚子,每天都会饿的肚子,就想这么拖累我、要挟我……”

船头转过君山,日本人的军船又在望了。

“老燕,看到没有,那些船,日本人的船,还有岸边水叔的船,现在配给吴财了……”

李沉舟忽然领悟到什么,“老船家,您这是要……”

话没说完,被老公鸡打断,“老燕,托你件事,你想法儿替我告诉秀音,我这辈子是欠定她的了!我那屋的柜子下面,都是这些年存的金银钱钞,你告诉她,现在都是她的了。我是没法儿子娶她了,我过不来那种日子,早晚要厌烦,我只能给她钱。那些钱,她省着点用,这辈子也该够了。再不行,替我说一句,我对不住她……”

一个蹲身,抓住李沉舟的脚腕,抡起大力,想不到这么瘦的老公鸡,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将李沉舟掀过船舷,直推到江里!

李沉舟怔忡不及,天旋地转,“扑通”一下,已是江水刺骨,湿冷浸衣。一入水,调转头脚,连蹬几下,“哗啦”浮出水面——

老公鸡站在船头,望着水里的李沉舟,挥手呼道:“再替我告诉秀音——不要怕日本人,我们岳阳城人义水甜!——”

一声呼过,将烟斗往甲板上砸去,抱着汽油罐,淋淋地浇了,打火刀一扔,半个甲板立刻熊熊燃烧!

李沉舟泡在江中,眼望费老头儿一瘸一拐忙活,然后扶着主舵,乘风直向日本人和吴财的船冲撞而去!一船红艳的火舌,逆风飘出金黄的火尾,长长地拖曳斜飞,愈行愈快,愈快愈近,船炮响起之时,一声惊天动地的“轰!”——

费老头儿的船撞上一艘军船,连带着左近吴财的船,三船被火舌连在一起,渐渐团成一个巨大的火影。浓烟冲上江天,警报尖锐地拉响。

水里的李沉舟,久久地震撼,胸中热流激荡,眼里火色连绵。然而不能久待,岸边已经有军车开来,其余的军船,也向这边靠拢,没有时间了。

于是又潜下水去,跟两年前的情形一样。两年前,他遇见阿彻和费老头儿,是在江边;两年后的今天,这两人接连逝世,他又要一个人潜进水里,游向江边了。这一次,他会遇见谁呢?

☆、何以寄余生

岳阳江口火起的时候,后生睡在床上,正是春梦未醒。梦一直都做得不踏实——这世道做不来踏实的梦,到处都是刺闹,一下一下地戳烦着人的身和心。梦里,他正跟一具无上美好的肉体纠缠在一起,热烘烘的肉体,热烘烘的呼吸。手紧抓着对方的身子,温热而布着细汗的肌肉,充满力量又无比顺服地被他握在手里。喘嘘辗转之间,一两声呢喃低语,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也无需听清。身下某处着火般得烫,厮刮着彼此的皮肉,低语急促了些,手上也加了力——

“呜——呜——呜——”突然间,警报大作,渐起渐长,仿佛一个鹞子腾空,先是个曲折的陡峭上行,等到了一定高度,才是好整以暇的平滑回旋。鹞子巨大有力的翅,浮掠整个岳阳上空,惊怖着每一颗已然骇惧的心。

后生睁开眼,梦里的那具肉体消失了。警报敲鼓着耳膜,提醒着他面前这个空荡残破的现实,他还处于日本人的占领区,一切都还很危险,要么他想法子赶快离开,要么他继续这么掩人耳目地藏身在这个烟花巷里。情况不太好——情况一直都不是太好的,他还没找到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而不久前他才在岳阳打探到一点消息。就是点蛛丝马迹罢了,一个老鸨母样儿的女人告诉他,她见过那么一个人,好像就是他所描述的模样。其实那个鸨母几乎什么都没说,鸨母的嘴,必要时,会是非常严的。是他将那人的模样描述给她,鸨母听了,眼里有光闪过,却对他说:“我见过的人太多,不确定你说的到底是谁……”然后借口宵禁,将他挡出门外。但是,她眼里有光——他是不会弄错的,那样的光,那种似惊异又似掩饰的光芒,在他早年的职业生涯中,见过的太多。他相信老鸨母是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的,他甚至确定老鸨母知道他要找的是谁,但她就是不告诉他,否认、撇清、把他打发。老鸨母有她的顾虑,而他有他的急切。为了那个人,他从上海一路向西,溯流而上,在长江两岸搜寻了两年多的时间。一边找些小事情过活,一边奔波于码头旅店,打听那个人的踪迹。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下来的,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一走就是近万里。多数时候是在陆上,偶尔他会坐到船上去,向更为精通水上行情的船家询问一些消息。他不是什么多么能干的人,只是凭借自己早先搜集情报的经验,锲而不舍而已。然而地域实在太广,路线实在纷繁,他怎么才能确定那个人不是已经去到相对安全的西南,而是仍然在长江沿岸徘徊呢?几乎每一日下来,他都会陷入沮丧,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其实,就算不是为了找那个人,他大概也是无法避免掉沮丧的。前面说过,他并非非常能干的人,如果他是一个女人,这没有任何问题,女人本来就不需要太能干。但他是一个男人,这个世界对男人似乎总是要苛刻一些。在雄性世界里,要力争上游、做最优秀的那一个,而不是随随便便,满足于做一个洋车夫或小职员。这个世界尊敬强者,鄙视弱者,对于介于强者和弱者之间的,则是一边鄙视一边忽略。后生就属于这被鄙视又被忽略的庞大的一群:稍可以养活自己,不至于死得太快,但对于那更高更荣耀的位置,就无能为力了。真正的骄傲的雄性,其实仅指站在那峰顶的若干人,其下的所有男人,都是败下阵来的半阉。根据社会习俗,这些半阉仍可匹配某些女性——当然不会是最美的那一类,而是被峰顶上的人挑剩下的、不屑一顾的,供其成家交/配,繁殖生衍。后生若是想要,自然可以娶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相得益彰地过日子。不会是最好的日子了,但也不会是最差,努把力,肯定是过得下去的。可惜问题是,后生想要的不是什么小户人家的女儿,他想要的是那峰顶上的男人——峰顶上的那个他。男人也许已经从顶上坠落,但对他而言,男人始终都站在峰顶,站在高处,是他翘望的对象。更不要说男人所交往过的人,女人不论,萧家少爷算一个,柳五爷算一个。在这二人面前,后生没有半分勇气指望那个男人会多看自己一眼。真要说起来,自己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出色之处,值得让人多加流连的罢!

警报足足响了一刻钟,巷子里似乎有人声呼喝。后生看看窗外,近傍晚的天色,肚子却并不怎么觉得饿。他着地下床,点着洋灯,就着发陈的芝麻喝凉水。他知道自己需得小心些,既有警报,必是哪里出了事,叫日本人吃了亏。日本人自是吃不得亏的,稍微折损,必叫从旁处补回来;又好立一些当地的混混做爪牙,代为管理执行。这些二鬼子又往往强凶不下其主,趁机刁难作奸,不计其数。进岳阳城的时候,后生就见到一伙“皇协军”,正拉扯着个年轻妇人,一路哭爹喊娘。后生心里难受着,却不好做些什么,只是加深了自身的沮丧。一劲儿地低头走到巷口,乱闯进来,依着在码头探来的消息,摸到那个叫秀音的老鸨的院子,匆匆打门,匆匆问了,匆匆被挡出来。老鸨母气色很差,多时未好眠的样子。他不是个口舌巧的,被挡出来后先找处邻近的屋子,按天付价地住着,只等抽了空再上鸨母的门,好生问上一问。一边嚼着芝麻,一边寻思,是不是上回没带礼物,才被挡出门来——他本也不擅长人情世故的。这么一想,就张罗着买些什么上门去。无奈岳阳城不熟,今日又有警报,还是不要乱走的好,实在没法,直接给钱,不知行也不行?

芝麻罐放下,把地上的箱子提上来。箱子里有他的全部家当,好几个足色银元。取出两个揣在身上,大衣一裹,带上门出去。

巷子里有风,巷口有人。脚步杂沓,黄灯闪烁,以为要进巷子来,人影迅速晃过去,一干人径直向西去了。后生站在墙影下,望着天边层层压叠的灰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人声都消了,才举步轻轻向老鸨的院子走。巷曲深深,门户紧闭,鲜有光亮。这里一半的屋子,已被废弃,剩下还有人住的,也是声响轻微,宛无人迹。这是时令上的冬天,也是很多人生命里的冬天。

青亮的路灯,半明半暗地,照出脚下的路。后生踏着冷硬的地,满腹心事,终于走到老鸨母的院门前。门墙幢幢,黑影笼罩在头上,手服贴在衣袋里,一时抽不出来。墙头上一只灯笼,本来是白底黄芯,布破了,杆子折了,早晚被遗弃的样子。后生望着这灯笼,一望半天,心里斟酌着措辞,还是有不安的。然而不安敌不过渴念,定定心,到底抽手拍门了。“啪啪啪”三下,于幽静的巷中,震心般的响。三下拍过,不准备有人会应,手举起来,又要接着打,这时候,门扇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门缝里,老鸨母一脸警戒地望着他,“你找谁?”

后生站在明处,摊开掌中的两枚银元,诚恳道:“老阿妈,向您打听个人,一个浓眉俊眼的汉子,身手很好。码头上有人告诉我,他现在跟着个姓费的船头出船帮工,又说你认识那个老船头……”

老鸨母没有作声,头却侧了一侧。后生垂下眼,却已经猜到,门后大约还有一个人——是老鸨母的相好吗?

空气清扬寒冷,巷子深处,有野猫在叫。老鸨母把门开大了些,“你是什么人?”

后生楞了一下,“我以前是给那位先生帮忙的……”

老鸨母,自是不信,戒备却去了一些。似是想了一会儿,“进来吧……进来说。”闪身让个空档。

后生斜着身子进去。亏是有了防备,耳畔风声响起时,脚步转得一转,才没被人打个结实。饶是如此,半个拳头还是抹上左脸,从脸颊到耳唇,呼得一下,挫心得疼,重心一歪,踉跄两步,勉勉强强才站住。

心里却在欢呼,被人偷袭,却心花怒放,着实罕见——“帮主,是你吗?”出声相询,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

身子转过去,灯笼光里,李沉舟全身透湿地站在阶上,脸色苍白而疲惫。拳头本来是捏着的,见到后生,渐渐松开了,“是你啊……”

老鸨母将灯笼提在手里,问李沉舟道:“自己人?”

李沉舟抹了把额头,“嗯……”

院门关紧,三个人坐到屋里。李沉舟换了身干衣服,就着洋炉烤火,剥着老鸨母拿上来的山芋。火光映出他深沉的眉眼,整个人显得既安静又悲哀。后生默默而贪婪地偷看着这副眉眼,觉得跟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帮主变得更好看了。脸好看,手好看,就连那剥山芋的姿势,都是赏心悦目、百看不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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