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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随风一个人坐在条凳上,肚里不知滚的是火还是酸水。这场面上的虚礼,他永远都是赤脚也追不上那只老狐狸。他的优势在于将一切伪饰揭穿撕破,像撕扯光人的衣裳一样,露出里面无可矫饰的裸体。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乐趣。他是在街上出生的不是吗?人人都生在房子里,就他出生在街上,人人都有遮蔽,就他没有。所以他痛恨那些遮蔽,房屋、衣服,无一不是遮蔽,还有虚文俗礼,更大的无所不包的遮蔽,见鬼的遮蔽。他这么多年就是在撕扯这些遮蔽中度过的,扯来扯去,扯到后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他是痛恨这些遮蔽,还是隐隐地想要加入其中了。似乎哪一种都是他想要的,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对哪一种都怀有一种切实的爱和切实的恨——破坏还是建设,这是个问题。

他撕扯过李沉舟的遮蔽,然后事情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光撕扯是没用的,扯掉一层,长出更厚的一层,结果无非是自己被推向更荒僻之处,离人群更远而已。而看看那只老狐狸,不过几年的时光,再次住上团院的房子,聚起几个玩意,围拢着,组成个家室的模样;遮蔽蓬蓬勃勃,长出一层又一层,他还能再度撕光彻净甚或连根拔起吗?

可是即便驯化不力如他柳五,也知道同样的事似乎不太好做第二次的,不仅仅因为遮蔽已经生得这样繁厚,还由于他自己也很疲惫了。就算他是刀锋,经历这么些年,也难复往日的锐利。所以方才在老狐狸面前那番低顺,倒不全是伪装;到这个年纪上,他已经失去了对一些事情的热力。他只是还没想好,又只是想多看那老狐狸几眼,尽管如今两人之间好像没什么话好说。

不仅没话说,而且连饭也不愿一起吃,因为他不是他的家室;他住在北教场,而不是住在小吉坡。

对这结果居然也不太意外,只是心里一阵歪扭的空落,四顾会茫然。茫然的恼恨,因为知道自己没资格恼恨而更加恼恨。怀揣着这份心情,柳随风留下茶钱出了门。街拐角处,小丁正在车里等他。

走过一家正在修葺的铺子前,见一块平整泛着新灰的水泥台阶。刚码的水泥,旁边竖块牌子,告曰:新泥勿踩。

柳五就这么走过去,仔细地踏在那块湿软的水泥阶上,一脚两脚,留下一串清晰的掌印。隔壁铺子的伙计,靠在门口望街景呢,“哎——”出一声,一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他看出,柳五是故意的了。

柳随风几下踩过,心里高兴了一点,当着赶来的修葺师傅的面,正正帽檐,扬长而去。也没去太远,大大方方地上了小丁开的军用吉普,将想上来找他理论的工匠威慑而退。

——所以,还是破坏更好一点吧!回北教场的路上,他这么想。

李沉舟进了院子,袋里的杏酪半凝不凝,刚巧融了一半。秦楼月给他接过来,打了井水浸在盆里,等着固上一会儿,佐土豆猪肉饭吃。小妮子窝在一角挖咸鸭蛋解馋,好孩子在一旁切木耳菜。这图景,看着就赏心悦目,李沉舟心里如此道。走过去,掰着兆秋息的肩,“我给小宝宝打下手罢!”兆秋息笑道:“我才是给你打下手,就等你回来炒菜呢!”那边小妮子抓着青隐隐的鸭蛋壳,跟着拍马屁,“是呀——兆哥哥要炒菜,我不让,说菜就要等李大哥回来炒。除了李大哥,别人都炒不好——”李沉舟忍不住微笑,心里就暖稠稠,这一个两个三个孩子看过去,怎么看怎么好,真是——都是自己养在身边的,能不好吗?便取锅炒菜,便说笑聊天,便招呼吃饭,便一起收尾。拍着衣服,见两个小老板陆续回西屋去了,才对着规整碗筷的兆秋息道:“今天出门去,碰见柳五,喝了会儿茶,说了几句话,这才把杏酪等化了……”

兆秋息手里的筷子噼啪响了一会儿,眼睑半垂,几乎让人听不见地答了声“哦——”。背过身去,藏住了自己的脸。

李沉舟偏偏转到前面,不叫他做得半点掩饰,一下瞅见小宝宝两腮溜了下来,眼皮蔫蔫的,却强自撑持,硬着脾气不肯吭声。心上的一点便又热又疼,然而也是不开口,看他的小宝宝能撑到什么时候,而且兆秋息转向哪一面,他跟向哪一面,直直地盯着好孩子看。终于,好孩子眼皮一撩,两颊鼓了起来,拖着舌头问他:“你,你跟五爷都说什么了?”再也伪装不下去“贤淑之气”,眼里闪起了大大的委屈和小小的嫉妒。

李沉舟就想看他这副小模样,从后环臂抱住他,像大粽叶裹住白糯糯的粽芯,轻轻地对好孩子的耳珠吹气,“人家柳总管请我吃饭来着……”眼见着小宝宝的两腮都溜得没边了,这次不等再问,赶紧加上一句,“我没答应!不答应!我只跟好孩子吃饭,不跟坏孩子吃饭!”

兆秋息拿筷子笃笃地点他的胳膊,“可是李大哥如今也越来越喜欢逗弄人,看人笑话了!”

是吗?我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了?李沉舟留存着些自知之明,却不想收手,越是看好孩子那副被人挤兑到角落里的楚楚的眉眼,越想装出薄幸而无心肺的嘴脸来。可惜总装不像,一见到小宝宝那受气包的姿态,一颗心都要融化了,融化的跟杏酪似的,酸甜酸甜。于是去亲好孩子,用唇碾过好孩子的脸颊,一直碾到最好吃的嘴巴上,轻轻地啄。啄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咱们今晚上就收拾东西,过些日子就动身去大理吧!”

好孩子睁着眼睛望过来,“去大理?”

“是啊,大灰狼来了,老狮子带着小动物们寻找新的草地啊……”李沉舟抱着小宝宝晃啊晃。

兆秋息抿嘴道:“我又不是小妮子,什么小动物大灰狼的!”终是笑了,跟李沉舟头碰头地蹭着鼻尖,“不过——我还真挺喜欢老狮子这称呼!”抱着李沉舟,呼他“我的老狮子”。

于是接下来几天,大家一齐帮忙包扎东西。对于迁去大理,秦楼月自然没有任何异议;柳横波嘟囔了几句,想着这终日不得出门玩耍待着像蹲牢,又听说大理家家有水户户有花,被大家劝诱着,也稀里糊涂地向往起来,却是忘了问那里可有他丢不下的油淋鸡和马家牛肉馆。这不正在院里跑来跑去地传递麻绳,指着这个说“这个要带上!”指着那个道“那个不能拉下!”被秦楼月刮了脸蛋儿,“好了,有人敲门,去看看是谁,先别开,问好了再开。”

柳横波撇着腿去开门,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一边问“谁啊?”一边就把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穿着马褂长衫的康家父子,手上拎着东西。只听康出渔笑眯眯地向他道:“小老板,好久不见!我们的帮主在家吗?”

越过康家父子的头顶,柳横波看见后面还站着个人,那一身鸦青的似曾相识的打扮,那一双敛着芒的狩猎者的眼睛。他认出来了,身子一颤,“啊”的一声,转身向院里跑,“李大哥,五爷来啦!李大哥,坏蛋五爷来啦——”

门口的康家父子,各各双唇紧闭,硬憋住那一口就要喷薄而出的笑。

☆、新的印象(下)

柳横波一路喊着奔到东屋厢房,屋里的人早已听见。本来兆秋息正跟李沉舟商量是不是要多买一辆马车运东西,就听见那一声“坏蛋五爷来啦——”称呼有些滑稽,却叫兆秋息一下噤声,二下白脸,忽乱乱地维持住一个僵硬的姿势,眼神跟着动荡难安。

李沉舟也瞬间受惊,眉心攒皱,不及安抚奔到跟前来寻求庇护的小妮子,先伸手去拉好孩子,“你先跟阿秦将东西归置归置,别叫他看出来咱们要走。”紧紧握了下好孩子的手,“别怕!”

秦楼月也进来了,上前来,拍拍兆秋息的肩。

兆秋息神色松弛些许,看着李沉舟道:“我挺没出息的吧?”挂着丢脸的孩子式的笑,笑里还是残余紧张的渣滓。

李沉舟牵起小妮子的手,示意他跟自己一道去迎接客人。迈到槛边上,他定定地对着兆秋息道:“就爱你没出息。”掷地有声。

说完,跟小妮子一起走向照壁去。

兆秋息看上去一些慰悦一些困惑,愣怔了几秒,弯腰默不作声地将物品一一盘到厢房的角落。秦楼月跟来,用一块大罩布将所有东西“哗”得罩住,转眼瞧着兆秋息脸上云翳又有聚拢的势头,“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一双温润的眼睛饱含坚定地望着兆秋息。

兆秋息也望着他,云翳没那么浓烈了,似乎比听到李沉舟给他的任何宽解更加高兴的样子,这大概是因为他更能理解秦楼月的缘故。想一想,他跟秦楼月其实出身差不多,也许阿秦比他还要好上一段;受的教育呢,他比阿秦多念了几年书,不过也就几年而已;论阅历,两人同在这世上历练沉浮,阿秦在戏园子,他在商会,难说谁的遭遇更轻松些。一加一减差不离,再加上都是不愠不火的性子,兆秋息便挺愿意亲近秦楼月,尽管阿秦并不是个易于接近的,言辞间总留有稍许谨慎客气,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得知分寸,像是无时无刻无不在戏台上,对着一群隐了形的观众,不好倾吐真情。兆秋息猜想这大约跟他之前的经历有关,倒也不在意。他自己有着相对安稳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又常耽于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平生尚未吃过什么大亏,养出一副柔感心肠。凭借了解到的事实加上一些想象,来看待阿秦阿柳这一对相依为命的小鸳鸯,兆秋息时而感动,时而唏嘘,甚至无事时自己在脑子里编织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片段,专为两个小老板编的;事实、想象而外,又辅佐以虚构,好孩子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充实而情感洋溢。因此他很能体恤秦楼月,并不因为他曾干的戏园子的行当而轻视了他,两厢交往总是把话说得很诚恳,不管秦楼月是否态度疏离——他本就是个易待人亲厚的孩子。春风化雨,百花难却,秦楼月终也对他一日亲似一日了,直到今天,于柳随风找上门来的当口,他对他说:“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阿秦明白他,他也明白阿秦。他们出身仿佛,遭际类似,又都没什么大本事大作为的,他们是同一拨子人,本就能互相理解进而互相扶持的。

话分两头。李沉舟搀着小妮子的手拐过照壁,来到院门前。小妮子本是无主失措的,然而手一握在李沉舟掌中,他就非常奇妙地产生了一股介乎天降庇佑和狐假虎威之间的安全的感觉。在这份感觉的助势下,他小碎步紧踏着跟上李沉舟,站到三个不速之客面前。仰着脸,他毫不畏怯地打量着领头的那个老头儿、旁边的一个后生以及最后面的柳五爷——奇怪,坏蛋五爷为什么站在最后面?

“帮主,”康出渔一脚就要跨进门槛里,一见到李沉舟,连忙缩了回去,“帮主,上回说了再来看你的,这几天灭虱站事情多,昨儿才忙定。又不请自来,万望涵容!异乡作客这么些年,见到熟人容易高兴,就想多叙叙,多来往来往——这不,我跟劫生买了些熟菜,叫上五爷一道,想跟你吃顿便饭。这年头,下馆子费钱,想请帮主去北教场呢,估计您又嫌太远……”

举着手上的食袋,皆是油渍斑斑。柳横波目光聚在那些油渍上,嘴里的唾液好像变多了。

李沉舟目光短短掠过康家父子,便向阶下的柳随风投去,看见那厮见他望过来了,帽檐一晃,随着眼睑一块儿伏低。李沉舟居高看着他清减的下半张脸,耳里听着康出渔的话,心道这多半是柳五的主意,上次没应他去北教场,干脆派出老康来打阵。想到小宝宝,忽觉失策——早知如此,应该答应柳五的,只身上北教场一趟,不比被人闯进家来的好?害着好孩子受惊,被迫跟柳五碰面,虽说没什么好怕的,但能避免还是避免的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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