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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地思考着,思考着。他想起兆秋息临别时的模样。

半晌,他按住师弟的手,“好好陪着你李大哥。”他对他这么说。

柳横波点点头。然后他便瞧着他的师哥静静地走出去,走出院子,走过照壁,走到外面去了。

秦楼月开始往北教场的方向走。

☆、梦醒时分(下)

兆秋息被带上一辆大卡车。车子封死顶篷,两侧扎着横竖的竹篾。他被人催促着向上搡的时候,顶篷厢里已经坐了半车的人。都是傍晚前后被孟营长带队抓来的,闯进一院,瞧着年纪轻的拖了就走,不走就打——念过大学也没用!孟营长对男学生有恶感而无好感,尽管柳五说了大学生可以赦免,他心里不以为然。

“怎么?——老子在战场拼命,这些个戴眼镜的弱白脸倒能躲在后方跟女学生吊膀子?!”不止一次当着柳五的面愤愤。

柳五就摆出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唉,谁叫政府喜欢他们呢?读过书嘛——知识分子!我也是不理解的。照我的意思,这些男学生都该强制服兵役,女学生呢——”

孟营长连忙竖起耳朵听,脖子向前伸,嘴巴半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流涎。

柳随风心里笑得有点冷,脸上却再是大方善解不过,“那些女学生,可以送给连长及以上的做姨太太。你们想娶几个娶几个,做军功章一样派发给你们。发完剩下的,就留给普通士兵。沙场浴血,九死一生,退伍了得个老婆,生个娃娃,老有所养,安享天伦,也算是政府对各位保家卫国的感谢与关怀……”

孟营长以拳击腿,点头不迭,“这感情好!团座,这感情好!就该这样,就该这样!想着家里等着的女学生,谁还会不拼命不是?——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忽又觉得不妥,“那——团座,这读过书的女学生,肯给人做姨太太吗?要是她觉得委屈,还不是得闹?我看还是让她们做大房安稳些!”很认真地讨要柳五的意见。

柳随风就慢条斯理地,“会闹怎么了?人都是你的了,做大房还是做姨太太,还不是你说了算?你想抬举抬举她,就让她做大房,想收拾收拾她,便让她做姨太太。这跟你以前做马贼治理手下一个道理。总归都是要人服贴——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孟营长摸着下巴,真的聚神思想了。越想越觉得柳五这个类比的高妙,还真是一个道理来着!于是满心欢畅,像是打通了什么见识,又像是马上真有个女学生送上门来请他治理了。再一次,他服气了柳五,认为跟着柳五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尤其柳五跟他一样讨厌男学生,这让他在抓人的时候更加无忌惮,“什么?读过大学?证明拿来!别想随便瞎编个学校的名字来糊弄我!”先扯了男学生的胳膊,揪鸡崽儿似的揪地极为痛快,“人先跟我走!什么时候证明拿来了,什么时候放人!”

手下的兵们跟着哄嚣——这些人自己经受了不一般的惨苦,便很乐意见到其他人落到跟他们相似的境地。还是从安乐中落下来,直直地跌落,坠到暗黑的泥里!对着这新近坠落的人,那些已经倒在泥里的,便很难不发笑,桀桀咯咯,半人半枭。尤其是他们还知道,这次征兵的第一批,会很快被拉到鄂西、襄粤——当今血肉最为横飞的地方,一批批人开进去,活着出来的寥寥。绞肉机似的战场,把人的骨肉的绞进去;活人进去,渣骸出来。

兆秋息闪让着两边的人的腿脚,拣了个空处坐下。外头扰攘的是士兵们的叱喝和孟营长的怒笑,车子里头却是一厢寂静,乌压压绝无声音。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有意无意地融在昏影里,不用去看,就可感到其间漫布的紧张,以及竭力压抑的丝丝缕缕的绝望。

车轮一颠,兆秋息回过神来了。他一下掉过脸,手抓着侧后冷硬的竹篾,于一片微光中,努力地眺望着外面。外面是重重屋脊,屋脊后高散的榕树树冠,还有更后面,被树冠挡住了的小吉坡的墙院。卡车发动,重重的屋脊越发得浪叠,树冠越发得高阔。他脸贴上毛糙的粗竹篾,大睁着眼想要捕捉到一丁点儿小吉坡的墙檐,可是横在他和小吉坡之间的东西越来越多:别人家的屋脊、杂拉的枝叶、黑褐发红的天空,还有这飞快后退的道路!小吉坡,他的小吉坡,梦里的小吉坡,他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吗?……

兆秋息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小吉坡的方向,远眺着小吉坡那方的天空——即便一样都是暗褐发红欲雨,他仍是觉得那一方天空的可爱、特别。

可是那座世上最可爱的小院毕竟被他留在身后了。彤云不断地飞驰,一块块厚重地遮盖过去。到后来,连他也分不清哪块红云之下,是他心爱的小宅。车下了北门街,驶上东北方往郊区走的泥路,不知什么时候,雨哗哗地落下来。

雨丝溅到兆秋息的脸上,他没有去擦。他最后瞭了外头一眼——如今什么也看不到了,暗红的天空是完整的一块,黑色的大地也是完整的一块。没有人家的屋脊,没有如盖的大榕树,更没有那一草一木都散发着温情的小吉坡,他永远的小吉坡……

转过身,他默默地抵着竹篾靠着。车里无人出话,一个个人影随着车的颠动而颠动。

车是往龙泉的方向开的。开到半途,岔路上另来了五辆卡车。一式的顶篷,一式的后厢,厢里一式地装满了人。新抓来的壮丁,禽鸟似地挤在摇晃的厢笼里。蹲踞如禽鸟,也惊恐如禽鸟。孟营长逮来的禽鸟不及那五辆车上的多——柳五特意嘱他搜罗翠湖附近的住家,一户不要遗漏,数量可以少些,但就是不能有脱网的。“……你可别见钱眼开,就放了什么人过去。咱们是缺少人头,钱钞再多可当不了人头使,你不要拎不清。”团座的话总是那么掷地有声。

孟东来——也就是孟营长了,晓得这个理,亲自带了人马,将翠湖一转几个坡户人家,什么小吉坡啦,西仓坡啦,先生坡啦,一扇门一扇门地拍开。半凶半强地将一屋人赶到一块儿,他细细地挑个最力壮的,或是最不顺眼的学生哥儿,拍拍手,叫人给扔到车上去。余下的家人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那边孟东来提提裤腰带,嘴里咂咂着,滋味有点美,功成身退。

在小吉坡,他得了兆秋息和另两个后生,在先生坡是四个,西仓坡是两个,加上府甬道、丁子坡以及跟文林街相连的十多户,他精挑细选凑了半车的人。一个个绝不是没有饱饭吃的饿鬼,一个个皆是水米喂养得瓷实的年青哥儿!这些人在后方被养得这么好,就应该送到前线去填补填补位置……轰隆!——炮弹落地开花,那些瘦柴般的饿鬼立时直直一躺,翻眼断气,这些年青哥儿就不会。这些年青哥儿呀,即便胳膊短了半截,血流得跟热泉似的,也还挺能撑。一个个手脚并用地学虫子爬,从这个战壕爬到那个战壕,即便刚爬到就蹬了腿,但就是比那些饿鬼要强!以前孟东来做马贼的时候,也是欢喜接受那些年青哥儿的投靠,本事怎样先不论,起码瞧着精神哪!——又一个类比。跟柳五的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融会贯通。进步,值得自傲的进步!

六辆卡车前后停下,车门打开,跳下几个领队的营长排长。其中两辆人装的有些多,几个排长跟孟东来汇报后,到后厢打开栅栏,举枪赶一部分人下来到孟营长的车上去。

手电刺白的光划破雨幕,让兆秋息稍稍找回些意识。如果有人此时能看清他的脸,就能从其上看到一种呆呆的平静。平静——缘于对命运的顺从。最坏的正在到来,而他不打算反抗。跟其他人一道,兆秋息睁眼冲着栅栏开口处张望,又有新的人登上来。新来的禽鸟加入一群笼里的禽鸟,结果无非是让原先的笼子变得更加拥挤。车上的人大多或冷淡或呆滞地坐着不动,心里都不希望新来的人坐到自己身边来。悲伤已然将厢中填满,不需要更多的人来挤压这珍贵的空间和密布的愁恐。何况这些人在雨里走过,一身一脸的水,没有人会喜欢他们坐过来,沾自己半边阴潮。

新上来的人便挨挨擦擦,颇为尴尬又颇为横蛮地,瞅准一个空隙,强行挤将进去,一屁股坐下来,把根暂时扎住。也有个别腼腆胆怯的,迎着一厢坐得满满实实的人投来的满满实实的敌意,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位置。末了,只好勉强搭在车尾,紧紧抓着阖上的栅栏,不至于被车的颠簸给晃跌到一边。

兆秋息身边的空当,就被一个相貌粗豪的后生大咧咧地挤占进来;他们这一排的末尾,最后被推上来的一个瘦弱的中学生样的男孩子,就吃力地挂在栅栏和排椅之间,卡车每颠一下,栅栏就在他身上打一下。他的模样叫兆秋息看了难受,但他自己也在难受着,所以他只是望了望那个瘦弱的影子,就转过了眼,疲惫地向后靠着,尽量忽略身旁壮后生牛喘似的喷气。

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这么想。

“喂!我叫铁华,你叫什么?”壮后生一口气喷过,向兆秋息发了问。

兆秋息看了看他,“我姓兆,名秋息。”声音很低。

“赵?赵钱孙李的赵?”后生中气很足。

“不是,是兆头的兆。”

后生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他摸摸耳朵,换了个话题,“我家开打铁铺的,就在染布巷!你家住昆明的哪里?”

“我住小吉坡。”

“噢……就在翠湖边上啊!你家挺阔罢?别担心,他们就是要钱,送够了钱,你就不用当兵了!”

兆秋息摇摇头,却不想再多说什么。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简单就好了。于别人,也许可以花钱消灾,于他,不行。后生不懂,多说无益。

夜已经很深了。外间千篇反复的树林和发红的夜空,走完一段,还有一段。到处都是一个模样,到处都是蝙蝠肉翼那般扩张的天空,包笼着水色凄惶的无声的树林。偶尔,树林断缺的地方,还能看见零星灯火,缀在极远的乌黑的天际,一闪就过去了。却就是这么一闪,让兆秋息心里猛地一紧,眼神一亮,随即黯淡。雨已经停了,可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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