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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东来脑子里的血一浪浪地上涌,那股香气将他罩个严实,他欲就地软倒,更欲抱花压碾。一声簌簌的胡琴响,敲了下他的脑壳,他登时半醒了来,望望四周,望望那台上白衣的花妖,低下头。他自己的臂弯里,正正拥着束娇艳欲滴的花,花虽娇艳,却赶不上台上那人之万一。

秦楼月站定在帘幕中央,知觉到下面一双双虎狼的眼,啃舔什么似地灼在自己身上。他好像是站在大漠之中,前后无路,近有豺犬;没有一丝荫庇,没有半点支援,昔日或曾有,可止于几日之前。他心中那片叶子,开始一点点地萎谢,多么短暂的绿意,已然开始失去……

胡琴拉到弯角处,该他扮唱了,该他当作自己是那白娘娘,怨诉那懦怯负情的许仙,“冤家啊!”眼望屋墙尽头,还有什么字能比这三个更加贴切?“……素贞我本不是凡间女,妻原是峨嵋山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途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怎知道良缘是孽缘!——”

和着康出渔的胡琴,秦楼月举袖开音,字字如珠,滚纱润绵。帘幕后坐着康出渔,半边剖个缝儿,是柳横波的小脸儿嵌在中间,羡慕不已地看着他师哥扮戏。台下的眼睛,大多锁紧了那西湖烟雨般的白蛇,欲念大的如孟东来,全程张着大嘴,腹下不知什么在蠢动;听不懂戏的如郑营长,怪有意思地来回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间或抬腕看一眼手表,心道得早早结束了,好回去继续给那繁多的祖宗烧纸钱。最前排,柳随风听了两句,就斜了身子,去看李沉舟,凌凌一对冷眸,像是借着那白蛇的口,数骂老骚货——

“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隔着两张倚,李沉舟都能感受到柳五刺过来的视线,那如讥似嘲顶好能在他身上钻个窟窿的恨眼。他心里是明白的,这厮显然认为自己是好白蛇,而他是坏许仙——多么无稽的类比,这厮哪一点像那白蛇了呢?却早就不会去争辩,迎着那辣刀子似的目光,这么不温不火地对视一眼,那厮好像在用眼神击打他。这个东西……李沉舟看回到台上,阿秦就要唱完了,这些都是很难熬的,可是熬过了也就很短——

“唉——贤妻把真情说一遍,忍千辛受万苦为的是许仙。”大帘一翻,一个生角儿音先到,人后至,撩着那不衫不履的长袍,“你纵然是蛇仙我心不变!”

台下大哗,孟东来又一个霍然起身,“小白脸你使奸计!”吼着就要冲上去揍人,被郑营长等拦腰捺肩硬扯住。柳五饶有兴味地来回瞧看,手一挥,“不许吵,接着看戏!”大家便都噤声,一伙人逼紧了孟东来,团团将其堵在座位上,不叫他出岔生事。孟东来鼻口喷气,瞪着双兽眼,直听那弱白脸一步三摇,浑然不顾其他,向着那端立而惊讶的白蛇行去,“端阳那日我吓破胆,轻信法海去逃禅。才知娘子心良善,千辛万苦为许仙,你纵是蛇仙我心不变,你纵是蛇仙我心不变!”

白蛇纱袖轻颤,“许郎……”

那帘幕后露头的小妮子,用力地撇着嘴,不由自主道:“许官人你又来蜜语甜言!”隔着大幕,着急地跺脚。

“娘子,青儿!”康劫生扮相的许官人面露微笑,极其温柔地,“许仙再把心肠变,三尺青锋尸不全。塔倒水干度尘劫,许仙永不负婵娟,许仙永不负婵娟……”

台上的白蛇,眼睫忽落,那心中的碧叶,终究翠绿生发,成就浓荫一片。

斜对着他们的李沉舟,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是何滋味;该忧该喜,为谁忧又为谁喜?他目闪微光,遇上同样眼神闪烁的柳随风,两个人在前排隔着两个座位交换锋芒,当着台上两个情儿的面,当着快哄成一团的整屋人的面。

柳五突然站了起来,“今晚,许官人便跟白娘娘合房罢!”笑眯眯地,同时耳后一声兽的惊嚎,那是孟东来甩开所有人的禁锢,不敢相信自己所闻,这怎么可能呢?!团座难道不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吗?!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柳五已经大步走出去了,留下一屋子震惊互望、哭笑不得的人们,人们死死地控住孟营长,让台上的一对怨侣赶紧下去,又拿眼去瞄李沉舟,想看他是什么反应。帘幕后,柳横波哼嘤哭泣,“坏蛋五爷!坏蛋许仙!”他的好阿秦被抢走,他果真要被遗弃了!

就被扔了胡琴的康出渔搂到怀里,“阿柳莫哭,阿柳莫哭!五爷这是说浑话呢!咱们让帮主跟他说说,帮主疼你,一定劝动了五爷,让他改口……”眨眼向外看,他宝贝儿子跟阿秦已经不见了,李沉舟也不见了。

李沉舟跟着柳五回到一楼的正屋,前后只差八/九步。李沉舟一推屋门,“五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光从北窗照进来,照到安乐椅和椅上坐着的柳随风身上。后者刚坐下,身体还未来得及完全摆正,他转过脸瞧着李沉舟,猎豹的冷眸在纱缎似的光里凝着闪。

“我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心里这么哂笑,却一个字都懒得说出来。李沉舟的神情疲惫而紧张,不仅仅为了许仙白蛇的事疲惫而紧张,他知道这一点。

李沉舟走过去,走进那一地纱柔的月光中,他的小猎豹在躲避他,生命里又有一个人开始躲避他了。这不是个好兆头,他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搭上小猎豹的肩,往自己怀里带,手臂收紧了,抚摸那温暖的脖颈脸颊,那单薄的耳朵。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亲热了,小猎豹像绕着什么似地绕着他走,他在跟他置气。他好像记得他们在为什么争吵,这个那个,千头万绪;小猎豹仍然认为他做错了,而在此以前,他也一定会说小猎豹也不是一丁点儿都不错的。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去计较这些了,他计较了很多年,计较出什么结果来没有?也许他应当坚持的,可是当日历牌翻到今天,当他一路跋涉到今天这个田地,他用于计较的心力和精力都在悄然消落。他为什么要去指责他的小猎豹呢?他们其实差不太多,他想,他们其实差不太多。

他俯头,在柳五的额上压下一个吻,他希望,这是他们和解的开始。春天早已到来,没有人还应该封闭在冬天的冰寒里。

柳随风扬了扬头,他敏锐地捕捉到李沉舟那已经失守的心绪;他已经不再是他的对手了,他如今连跟他对峙的意志都不再有,在很多事上他还是很占理的情况下。

如今的老狐狸仅仅是一个骚货了,骚货只剩下对做/爱的想往,但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会跟一个只想跟他做/爱的人做/爱,因为——

“我只上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他忽道,在李沉舟欲进一步动作的时候。

李沉舟的手停在他的皮带上,月光照出他似乎并未理解的眼。他看着柳五鬓角上白金脉脉的月色,原来月亮的颜色是这样的,他想。

“你已经老了。”柳五做出解释。

一刹那,他仿佛感到李沉舟哆嗦了一下,再定睛细看,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月光中,李沉舟静得像一尊雕塑,他在盯着自己耳后的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珠不动,睫毛不眨,肌肉安稳,他像是入了定,又或者,他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可是随即他就知道李沉舟是听见了的。“你说的没错,”老狐狸飞快道,像是在说别个人的事,过一会儿,又是一句,“你说的没错。”

他直起身,松开了柳随风,仍旧注视着他耳后的什么地方,是后园麽?

他永远不会料到,当他说出“你已经老了”,李沉舟耳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让我感到恶心。”正是当年萧秋水在茶馆里的那一句,“你让我感到恶心。”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地点,不一样的话,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他不会弄错的,他不会弄错的。

李沉舟的目光穿过月色,穿过后园,一下看出很远;看穿他自己的人生之路,看穿他自己几十年来事无成人无留心无驻的无可避免的结局。

“你说的没错。”第三次,他这么说了一句,又轻又快地。然后他退出月光,退入黑暗,迅速去到门边,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云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康劫生拉着秦楼月,趁一室哄乱,踏着匆急的脚步,戏服飘飘,犹如两道妖光魅影,过门穿廊,跑下楼梯,跑入后园。茂树杂花,高阶低径,看不透的月光拂照着脸上未褪去的油彩,白娘娘睁着大眼,随许仙咻咻地奔走,将一屋心胎各异的人,一个兽般的怒嘶,都给甩在后面。挡在眼前的枝叶,被推撇到身畔,两人斜穿一整座后园,来到洋房侧翼一个鲜有人至的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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