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柳五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跟他们住在龙虎山那会儿不一样,跟他们刚搬来狮子山那会儿也不一样;这大屁股怎么看怎么有些发蔫,像是得了狮瘟的公狮,半点没有当初在梳士巴利道上炸着裤裆追赶他时的精神头。不用说,还是因为那泡尿的事。那天下午三黄鸡去后,那个大屁股就一直撅着颗腚在那儿刷刷刷刷刷,刷了近两个钟头,终是没彻底把日本国地图给刷下来。几日后,柳随风在储藏室的顶橱里发现了被折的整整齐齐的旧床垫,当中一块黄渍,好似肉猪的盲肠。面对着这幅画作,他只感到由衷的亲切,对这黄色的猪肠感到亲切,对这被迫印了猪肠的垫褥感到亲切,同时对那个居然不跟他一起对这些感到亲切的老骚货撇嘴突唇,再次在心里认定若是干这事的换成萧三,那骚货肯定求之不得。如此便一个人在储藏室里喷气哼哼,气消下去一点之后又颇为自得其乐地拿着鼻子去嗅那个黄色的小肠,——自然再无一丝自产的尿味,而是一股子肥皂混着樟脑丸的卫生香。悻悻地把垫子叠好放回,柳五慢慢地锁门出来。他再如何霸道强凶,这时也浅浅地意识到自己可是把那大屁股欺得狠了
,大屁股憨着团馄饨小贩的市井心肠,拙于泼诉而已。老大没意思地摸着自家鼻梁,他适时地想起了很久之前曾在北教场实践过的示弱怀柔策略,天知道自从那次之后他把这套弯弯绕给抛到了哪里,也许是印度洋。如今是否又是重拾这套虚伪小人最爱的傍身之技的时候了呢?——小猎豹耷拉着卷尾缓缓地走,走到游戏室门前,看到满室的玩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老骚货依然患着狮瘟,——这是柳五在开往台湾岛的货轮上、以及在淡水河东岸的万华区公所里连日观察后得出的结论。不管是他驱车带李沉舟去龙山寺游逛,抑或他吭哧吭哧地摇着浆跟李沉舟坐在租来的小船沿淡水河顺流而下一路漂到新店溪以至需要摇电话喊小丁来接,又或者是他从经销商那里划账归来,账簿里夹着十来张金额不菲的支票,正喜滋滋地步入房间预备讨要李沉舟的表扬,那个大屁股始终挂着副久病不愈的强颜,好似是个被掳掠来的徐娘美妇,明明心中别怀良人,却不得不对他这个山大王委蛇敷衍。就连那颗包裹在西装裤里的大腚看去也不再那么饱满多汁,——一些夜里柳五抱着李沉舟亲热,总感觉自家性/器嵌得不是滋味,进不是退不是,显着缺口气的干瘪。好几次,躺在黑黢黢的床上,盯着那个骚货的背,反反复复而不得餍足的柳五知道,是打开天窗的时候了。于是这日夏景初丽,他引着李沉舟攀登阳明山,眺望淡水河银带席席,连天海浪澄蓝透碧,簇簇青峰,刺刺山花,日光下烟岚云蒸霞蔚。他们拣一处平草,席地而坐,李沉舟把带来的烤鸡一块块撕好,放在饭盒里递与他,又剖开柚子一瓣瓣地剥给柳五吃,还晃着奶罐子问他:“小金鱼要不要喝奶?”
柳五被如此侍候着,自是满心欢喜,却一眼一眼地觑着李沉舟,心里的疙瘩硌得他心痒。咂嘴吃上少许,下唇渐渐地突出来,他假作拉呱似地问李沉舟道:“大哥觉得台湾如何?”
李沉舟看他一眼,把剥好的柚子摆他饭盒里,“跟许多别的地方一样,倒是说不上什么特别的……不过还是当得起一个好字。”
“……就这样?”小猎豹显然对老狮子的回答不满意。
李沉舟看看他,又看向远处的山峦,“我这辈子走过了太多的地方,人和景都看过太多。倘若我对一个地方生出来感情,那多半是因为那里有我舍不得的人,而不是有舍不得的景。”身子挪向柳五这边,揽着肩膀就亲,“所以我说台湾好,还是因为有你在,有你在的地方,再不好也好,没你在的地方,再好也不好,——小金鱼可明白?”
柳五一口肉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掩饰着自己的脸热,“不明白!我倒觉得大哥满肚子的不高兴,强打着颜色顺着我,有苦说不出,好像还是离了我更自在些,嗯……上次那泡尿,大哥恨死我了罢?”垂眼盯着手里的鸡骨头,渐渐地觉得这鸡肉的味道没有刚入口时的好。
“我恨死你?”李沉舟一脸讶然,“我哪里满肚子的不高兴,又哪里有苦说不出了?小金鱼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在琢磨些什么?”摸着柳五的头,要看他的眼睛。
“可是那一回大哥确实是不高兴了,我没想到大哥会反应这么大,我只是不想离开大哥一个人去撒尿,我以为大哥不会介意,我以为大哥会跟以前一样欢喜……”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见他把鸡骨头一扔,停了一会儿,豁出去似地,“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大哥怎么着都是有恃无恐的,走哪儿哪儿都有人对你死心塌地,没了这一个还有那一个,一辈子无需发愁,铁定不会孤独终老。不像我,要是没了大哥,就是个鳏寡孤独的命,口袋里有钱钞还好,若是哪日一文不名了,不晓得怎么被人鄙弃。我是没后路,只好十八般手段都用上,唯恐失了大哥,说到底,就是我需要大哥胜过大哥需要我。明眼人都看出,我就是那个高攀的,大哥委屈下嫁,心里有微辞也属正常,我这个家主表面上耀武扬威,其实是个没实权的,命根子都在大哥手里捏着呢,蹦跶不到哪儿去!”一口气说完,突然就觉得难为情,感到把自己老底都抖落干净了,以后真讲究起来,还不晓得被老骚货怎么拿捏。如此一派伶仃的神气,撅着下唇面向淡水河,那么一瞬间真有股“大江流,茫茫一片愁”的意境。
李沉舟张口哑然,暗忖自己竟不觉小猎豹隐忧如此,然而真去细想,柳五这一番话又似乎字字并无大错,倘若换做自己是五弟,估计也不免做如是观,无怪他撑着张曹操的面皮揣着副陆放翁的心肠。“……我这几日颜色不好看麽?”便又不由地问上一句,一趟心思在肚里转着,先把手上的东西丢了,将人一个搂抱再说,“坏东西忒也多心,你不知道我自从跟你搬到狮子山后有多欢喜!你只道你自己半辈子东奔西走身边无人,却不想我何尝不是如此!你看到那些人对我死心塌地,那是你眼中看到的,你可想过我眼中看到的是什么?不是我真正放到心尖上的人,他待我越体赖我越是忐忑,眼耳口鼻全不是位置,里里外外尽觉得晦气,——我大约真的是缺良心,我承认,可也不打算改。这段日子我过得快活,这个无需诓你,至于那泡尿……呵呵,你怎么知道我撒火不是为了做戏?呵呵,就是依着常人的习惯觉得该怒发冲冠一下,那可是尿而不是蜜水对不对?可是回过味儿来后,倒是咂摸出一些别样的趣味,——你这坏东西把什么都往我这儿倾倒,如此仰赖我黏腻我,这一点你当我不晓得?”嘴唇轻轻地啄着柳五的耳背,“所以,我没有为那泡尿的事真的作气,顶多费张床垫,也没什么打紧。你定要知道我有什么不痛快,我也愿意大方一点告诉你,那就是每次一争嘴,你就把我跟萧三的事抛出来压人,这算是什么?合着在你那块儿,事情是从不过去的,一朝发生了便一辈子抬不起头,一有风吹草动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人的干系。如此看来,你还真是个小恶魔……不过小恶魔难道就是个没话柄的?我要是也跟你一般,没事便把你跟师容的那档子事拿出来念叨,你又作如何想?”
“不许说我跟赵三的事!”小恶魔一下跳起了脚,拧着眉头狠狠地击打李沉舟的腿和臀,一连击了数十下,脸上的红气都没退消。到后来,干脆合身撞到李沉舟怀里,闷头去寻那两颗奶,“可我为什么总觉得,大哥心里就是对那萧三念念不忘?早些年军营的那间木屋里,你跟萧三两个欲诉还休,未语泪先流了吧?”哼哼呼呼地,又回过头来拣鸡肉吃。
李沉舟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大宝贝抱稳了,“我跟萧三就这样了,他知我知所有人都知,就你柳总管故意揣着明白当糊涂,时不时地拿出来气我一气。我对萧三,就好比是那穷书生见着了天上的仙娥,初见时雾里赏花,百看百好,做着那天上人间的无所凭依的梦,等那日高雾散,才知道那个梦还不如脑袋下枕得黄粱木来的可靠。我于萧三,萧三于我,都是隔着纱帘互相打看,哪日帘子一掀就知道各自错得有多离谱。他是天生干净的人,受不了我这样泥里打过滚的污秽,就算暂时忍下了,日后也迟早爆炸。至于我,我的确爱他的那份干净,不过这爱里是新鲜好奇更多还是真情实意更多,我就不大清楚了。何况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乏味了,他那种干净里有种很乏味的东西,乏味而侥幸,经不得多大的推敲。我有时就想呢,倘若换了你我出生在萧家那样的家庭,一生下便是个李三柳三的,我们岂不是也很干净,也能一辈子都侥幸得保持干净麽!这样一想,就觉得很没意思,这样没意思的事还想他做什么呢?……还是我的小撒旦有意思,非常得有意思!”
柳五听他此言,心里挺得意,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鸡肉,就是不给李沉舟反应。李沉舟却很是期待地望着他,下巴搁他肩膀上呵着气,“小猎豹,也给我个腿儿吃吃,至不济也给半个翅膀……”柳五瞥他一眼,撕了一大块肉送他嘴里,“我不要做什么柳三,我喜欢做柳五,大哥也不许做什么李三,你是生来就要做大哥的。嗯,我要一直做个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的柳总管,大哥——也要始终都做个骚气熏天的帮主,摆个君临天下的骚臀,一臀定江山!所有人都眼馋你那副骚臀,可是他们又都知道,你那骚臀早就被我描上了一枝柳叶,别人可碰不得,一碰你就哇哇得嚷痛,痛得满地滚,非叫我的丑蘑菇蹭一蹭才消停……”还没说完,就咧了嘴,跟佯怒的李沉舟一块儿额头碰着额头,嘿嘿呵呵笑地直抖。
“五爷多大的人了,还整天在李大哥面前撒娇呢!”每次从狮子山回来,柳横波都会这样向秦楼月抱怨,一面紧忙地去浴室洗手脸,完了坐在梳妆镜前一瓶膏接一罐油地涂抹,红的白的黄的绿的,抹完了啪啪啪地拿手掌心拍打,又将脸几乎贴上镜面偏过来偏过去地端详,时而幽幽地轻叹口气,时而耷拉着脑袋不言语。秦楼月每每都会说他,“五爷不乐意你上他家,你偏三天两头地跑去,他说你什么你又受不住,这又是何苦!”还会指着兔屋里的黑白花跟豆腐果,“你这两日也不大看顾着兔子了,连它们俩抱窝了都不知道,你不是它们的妈妈吗?怎么妈妈都不管你的兔宝宝了呢?”小妮子抻脖子一瞧,俩兔儿果然一上一下地叠在一处,抖抖索索地做那天地造化的勾当。原来这兔性好淫,无论雄雌均可交合,只要一方有意,哪怕另一方并不情愿也无关系。早几日前秦楼月就“咦”地一声,于院中的草地上见那黑白花骑在豆腐果身上,正兴奋不已地攒动,豆腐果撇着俩长耳,模样却是有些郁闷。秦楼月急急跑去,无人道地打断黑白花的奇妙之旅,一左一右把兔儿们肚皮朝天提起,再次确定了两只都带把儿,才放之任之,消了幼兔泛滥成灾的忧虑。在他的诓哄下,小妮子稍稍稀奇地瞭了几眼,终是兴致缺缺,伏在沙发上绞手思索,“……阿秦你没看到,李大哥给五爷买的小火车、小飞机有多好玩,可以架上那么高,像真的一样呼啦啦啦地跑!我也想要玩,可是坏蛋五爷一定不给,李大哥也向着坏蛋五爷,好像坏蛋五爷比我还小!欧,李大哥还给五爷买了好多动物衣服,好多好多,坏蛋五爷一天换一件,一年都穿不完——”突然两手一拍,“对了阿秦,我们也找裁缝去做动物服装罢?我要做小白兔的,还有小羊羔小猫咪……”不及秦楼月搭话,又自己接上,“我想起来,其实查查就有这么几套衣服来着,我上次可见过……哎!我怎么把查查给忘了!我把查查骗去李大哥家,让查查提出玩火车,李大哥跟查查他妈有过一腿儿,一定不会拒绝查查……嗯,也许查查就是李大哥的亲儿也说不定!”一连串嘟囔把秦楼月听得大吃一惊,连连捂住小妮子的嘴责令其不准胡言,又道:“这番话若是给五爷听去,你想想你会怎样?”“我会怎样?”柳横波翻着桃花眼,三黄鸡装大象,可惜鼻孔里并无大葱。“你呀,估计只有两条路——一是被五爷教人捆了,用船运去台湾岛南边无人的林子里抛弃,二是五爷教人偷偷跟着你,趁你不备往你脸上泼酸水,以后你一照镜子啊,啊——我已经七十岁!”惊得小妮子双手捂脸,张大了嘴,“不要!”秦楼月笑得款款温良,依依地揽了师弟的腰,“阿柳不要什么?……”一用力把人抱起,手探到师弟的裤子里,在小可人儿没回过神来之际,步向卧房。半晌,虚掩的房门里传来绵软断续而不着调的嘤呢,“师哥坏……又欺负人……嗯嗯……咿啊……咿……”
可是,没有等到小妮子从那爱意交缠的温柔乡里缓过劲儿来,他就接到了他李大哥邀他上狮子山赴宴的请帖,请帖里还罕见地附上一双绒绒的动物套耳和一条跟套耳颜色一般的短尾。柳横波酥软着身子,靠在枕上把这套耳和小尾翻来翻去地看,“这是做什么呢?李大哥没钱送我整套衣服,单单给对耳朵和尾巴?”看上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什么动物的耳尾,揪着圆滚滚的白料子,自当是小绵羊。贴脸上低低地哼吟,小妮子觉得他的英俊爸爸还是想到他的,望着那请帖上的日期,巴不得农历五月二十早些到来,自家可扮着这身小咩咩上狮子山搔首摆尾。却也没忘了小师侄查查,那个可资利用的小查查,小妮子向来以为自己在查查面前是很可自傲的:他懂的查查都不懂,他让查查做什么查查就做什么。查查既不会像师哥那样数落他“这样做可不对啊”,也不会像杜詹妮那样质疑他“可是老师并不是这样讲的呢”,——小妮子经常不大理解,为何自己连詹妮这样小的丫头片子都对付不过,为此还生了两回子气,抱着自家春情热溢的兔儿坐在太昌楼的前堂瞅着杜詹妮蹙秀眉。“真是……这是什么道理呢?”柳横波想不通,便依循惯例地丢至脑后,尤其当他被他的阿秦连着几日在床上轻抹重捻之后,愈发神思涣漫。六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着他舒展在床上的胴体,每一分都显着雪粉嫩汪,不说旁人,他自己看着看着先就沉醉了。然而我们自我怜恋的小妮子尚不知道,这一次李沉舟不仅给他寄去了动物毛绒耳尾,同时也给杜詹妮、杜查理甚至康出渔都邮去了一副毛绒耳尾,亦邀请他们于农历五月二十去往狮子山吃一顿便饭,且如果愿意携带礼物的话,附带的卡片上一定要写柳五的名字,不要写他。
“……所以,小猎豹同意五月二十那天让大家来吃饭吗?”薄薄一层盖被被拱出一个又一个形状,李沉舟的脸孔上跨着柳五的屁股,脖子上则硌着那沉甸甸的大宝贝,柳五的脑袋倒嵌在他的裤裆里,埋脸于下,于那软软囊囊的腿间,呼噜呼噜地吐气。这是每个早晨必奏的序曲,不是李沉舟先醒来,就是他被被窝里捣鼓来去的坏东西给闹醒,而几乎每一次被闹醒的时候,那个小恶魔都把脸埋在他的裤裆里憋气。李沉舟稍稍抬头,亲一亲柳五坐在他脸上的屁股,又拍一拍道:“小金鱼做什么呢?”柳五自然不答,他玩得兴起时从不回答李沉舟的问话,非要紧追上好几句,才吐唇聚眉“啪”地打你一掌,猝不及防,正是个任性的坏孩子模样。对此李沉舟熟稔已久,每个早上无不是温言耐耐地,陪着柳五在床上拱被窝,你扒我内裤,我嗅你裤裆,说来都是极不风雅的事。如此反复再三,方能渐渐地消了小撒旦的起床气,可以试探地问一些日常事物,譬如:“小金鱼想起床吃饭了吗?”“小猎豹早上想吃什么?”“五弟今天准备几点去办事处?”——顺便说一句,柳五在理工大学也就是李沉舟的馄饨店附近租了几间小房,作为他向台湾那边进口商品的办事处。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八天,柳五三点来钟就锁了办公室,在好几个秘书、助手和会计一声声“五爷慢走”的招呼中,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条马路,再一个拐弯,就来到了位于闹市口的大屁股的馄饨店。小丁被早早地吩咐了候在店口,披一身大白围裙的康出渔活招牌也似立在金红的夕阳里,水老鸦好在门口支个摊子,捣鼓些糖藕、冰豆粥之类的叫卖。有时周末,杜詹妮下了英文课骑车过来,要一碗小馄饨,边吃边跟李沉舟聊天。每每柳五这一路走来,遇见好些熟人,人人都冲他打招呼,而他则由着性子,选择撩一下眼皮,或是干脆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熟门熟路地进了馄饨店,他径直向李沉舟走过去,听李沉舟那么笑容满满地呼他“小猎豹来了”,不无欢喜地突着下唇,挤到李沉舟和杜詹妮之间坐下,乜杜詹妮一眼,然后大大方方地攥过李沉舟的手,问他的老狮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去。”李沉舟对着他像是有无止尽的好心情,“不过,你不想吃一碗馄饨再走?”小猎豹已经拉着他站起,“回家再吃,回家我们两个一起吃。”“好,好,”李沉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对坏东西说个“不”字,牵着他的手起来,一一向康出渔杜詹妮他们道别。走出去的时候,免不了被柳五或明或暗地这里摸一把,那里揪一下。他习以为常,问着柳五今天一天过得如何,又问小猎豹是不是肚子已饿,要不要就在柯士甸路买点吃喝。柳五摆着脑袋意示不要,接着完完整整地冲着李沉舟打个哈欠,立刻得来李沉舟的“快上车,上车!先车上歇着,回家吃过饭就睡觉!”每次都把杜詹妮看得津津有味,回到家就向杜少爷和夏樱桐宣布,“李叔叔和柳叔叔每天都处于热恋当中!”
“五月二十我把小妮子老康还有詹妮查理他们叫来吃饭,你可是同意的?”柳五嗯呜嗯呜地从被窝里拱出来,带着热乎乎的体味往李沉舟怀里钻,他一个人在被窝里玩了半天,就听见李沉舟一个劲儿地在那儿说什么吃饭吃饭的事。他是有些累了,掀了掀眼皮,脑袋枕在李沉舟胸前,“唔唔”两声,想要略略地睡个黄昏觉。如今大屁股干什么都来向他讨意见,一丝不苟地把他当作个家主,直教他打心眼儿里感到舒贴。更不要说每个早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跟李沉舟在床上盘桓,洗漱穿衣早膳皆被侍候得妥便,末了人模人样地穿扮个西装随小丁的车去办事处上班。等到背上照着夕阳光返家,立刻脱了人衣,换上动物皮,一撅一撅地荡着小猎豹的长尾巴,首先是要开启遥控器,让小坦克满屋子跑起来,然后再跟李沉舟一块儿坐秋千上一来一回地荡。更不止一次,他跟李沉舟在沙袋杠铃那处打架,摔跤运动员似地两个人你掀翻我我压制你,撕扯得脸红脖子粗,而他的目标总是剥了李沉舟的裤子,露出那颗蜜桃大腚,噼里啪啦一通猛捶,然后扒下那片内裤来,二话不说奔到客厅给套到那台电视机上,两脚跳着庆祝:“赢啦,赢啦!——生活多美好啊!”又无一例外地到了晚间,被李沉舟按住了抡屁股。抡完了两人接着摔跤,在床上摔跤,这一回两人的内裤都被扯飞,皱巴巴地一个挂到床尾,一个躺到地上,叹息似地聆听着床上兽性的呼吼。
李沉舟得了柳五两次首肯,微笑着抱着胸前的脑袋,想着二十那天,忍不住在那颗脑袋上亲了又亲。大宝贝不好哄,却很容易生气,这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却直到那日阳明山踏青,才听柳五自己如此原原本本地将他的忧惧道来,知道原来那样微末的一些小刺,都能将他的小猎豹扎疼半天,这个认识让他又惊讶又痛心。人生于世,本谈不上什么安全感,就他自己而言,也多是如野兽般奔波捕猎,沿途寻一处兽穴歇夜,天一亮便又是无常的一个狩猎日,也许侥幸肚饱身全,也许不幸失手披创,这就是李沉舟几十年来对生活的全部印象。大约他是忽略了很多东西罢,——后来他才想到,像他这样一个良心淡薄的人,轻易地忘却别人对自己的好当不会太难。所以他略去了其实很多人都曾经或多或少地给予他照拂,这些照拂一些程度上保全了他,另一些程度上提携了他,让他得以不用太过艰难地行走在人生的丛林里,逐渐地长成一个不太名副其实的丛林之王。他有意无意地抹去这些印象,旁观着那些无所依靠的动物,惊异于他们分外强烈的不安全感,不公平地忘记了他们并没有他曾所拥有的那些利好。一个曾有过一些东西的他,跟一个曾一无所有的柳五,他理应承认他是倚靠了别的一些东西才能够比他的五弟更加容易平静而放松地享受他们之间的恋情。他怎么能够忘了他的小猎豹曾有过怎样的开端?又怎么能够忘了多少次笑语济济时那双琥珀色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孤寞?柳随风一世要强,亦一世逞强,就算瘸着爪子也不肯乞怜于人,对自己却是例了外,破天荒得例外。李沉舟感动于这个例外,也望自己能够配得起这个例外。从台湾回港这些日,他始终都在考虑该如何能向柳五表达自己的这一心意,好让他知道,他李沉舟并非真是个虚情泛滥之小人。如今于他而言,柳五就是“那一个”,独一无二的“那一个”,除柳五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让李沉舟产生一种恨不将之纳入生命的冲动,一种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会念兹在兹的心情。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闯入了谁的世界,又是谁介入了谁的灵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们如今相伴且相爱;李沉舟清楚得知晓自己在柳五心中的位置,这样的认知让他安乐;而他也希望能让柳五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并因此感到恒久的喜乐安宁。这个世界亏待他的五弟的,他会尽其所能一点一点地为之弥补;迄今他已补上了一些,但是他还要再接再厉。五月二十便是其中的一个“接”和“厉”。
二十那天,柳五醒的有点晚。确切地说,自从清晨的第一声鸟叫传来,他就一直睡睡醒醒,一下把腿横到李沉舟身上,一下又将手探进李沉舟的内裤说要“试试温度”。盛夏的阳光照耀着院中的芳草和怒放的玫瑰,却打动不了黏床不起的柳五,他知道今天是宴客的日子,老实说他并不喜欢,他喜欢的是跟李沉舟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家里淫戏。可是,既然老骚货喜欢这个,并对此兴致勃勃,筹备已久,他也就勉为其难跟着敷衍敷衍,也许还能够见缝插针地胡闹上一把,让他们鸡飞狗跳。揣着这样的心思,假寐的柳五一个人裹在被子里,用双手把自己的丑宝贝摸硬又摸软,摸软又摸硬,耳朵里听着楼下走来走去的步声、高高低低的言语。他没有机会看见,小宅前面后面的草地上,被扎满了深蓝浅蓝的气球,一个一个气球拱门里,摆放着形态各异的毛绒小猎豹,旁边的泡沫纸板上彩绘着大大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小丁小黄夫妇带着阿树在屋里吹气球,阿树头戴动物耳套,腰上系着尾巴,显然也受到了邀请,此刻他正非常听话地把气球捆成一束一束,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张望后院里新摆上的跷跷板和木马,还有打开门的游戏室里那么多从所未闻的玩具。康出渔开着他那辆老爷车,穿着五彩缤纷的小丑衣装,同时头上顶绒耳朵,身后拖绒尾巴,腋下夹个临时抱佛脚抱来的变戏法的盒子,迎着多时不见的那头大青驴走过去,高叫“我的老伙计!”很快秦楼月和柳横波坐着小郭司机的车来到,同车而来的还有杜詹妮杜查理俩姐弟。四人中三个人都摇着绒耳摆着绒尾,怀里抱着扎彩纸蝴蝶结的礼物盒子,叽叽喳喳地争先下车,鸟雀投林也似奔着屋子去,“康爷爷今天来扮马戏团小丑?”“可是小丑也有尾巴的吗?”“小丑……没尾巴……”“啊这么多气球,原来今天是柳叔叔的生日!”“那就有生日蛋糕吃啦!可是坏蛋五爷今儿个是几岁呢?”秦楼月手上捧花,嬿嬿而来,制止了叫得最凶的阿柳企图去踩踏气球的举动。一群人涌进屋子,“叽哇”的欢呼更是止都止不住。几乎同时,柳横波和杜詹妮扑向了游戏室,篮球飞上了天花板,田野火车尖锐地发出电池即将耗尽的颤音,电动雷利诺龙猛地一个摆尾,把小查理骇得往后一跌,立时被秦楼月抱住,送到后院的翘翘板上。正在扎气球的阿树,刚一脸渴望地看着那边玩火车的杜詹妮和柳横波,就被康出渔从身后把气球夺走,“小孩子别干活,跟他们一起玩去!”领着人也来到游戏室,塞给他个遥控器。这时李沉舟从厨房里走出,道:“老康可认得‘又一村’?我在那里订了个蛋糕,钟点差不多了,你去替我取来……三层的冰激凌蛋糕,顶上头是巧克力做的小猎豹!””认得,认得!不就在城市大学下边的吗?半个钟头准到!“
康出渔领命而去,李沉舟抹干了手,步上楼来,由壁橱顶上捞下个金鱼藤编就的皇冠,轻轻推开房门,“小猎豹,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笑着走去床头,将皇冠戴到柳五脑袋上,而后“哗啦”一下破开窗帘,顿时满屋金阳!
“呜——”小猎豹喉咙里又滚起那种极为不悦的低吼,眼睫扇动着睁开眼,身子一起,皇冠掉了下来。李沉舟弯腰拾起,替他重新戴上,道:“五弟生日快乐!”
“呃?”柳五一下清醒不少,抓了皇冠放鼻子底下瞅,“生日快乐?……我都不知道我是几号生的,大哥怎会晓得?”突然想起什么来,“……大哥难不成也知道我今年多大?”语气颇厉,像是一个答错,就要被降罪贬谪。
李沉舟偏就是个好实言相告的,“我不知道你确切生辰,我就是爱把你看作是夏天生的,好去去你身上的寒气。至于你的年岁,我自然也无从得知,就是听你说加入权力帮那年是十五,算来今年正好四十,古人云四十而不惑,这样一个不惑的生日,还是要过一下的,——是不是,我的小寿星?”看着柳五头戴皇冠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正想跟人亲抚一番,不料那厮一个虎跳,“谁说我四十岁的?!”回手把皇冠摘下掷到床尾,死活不肯再戴,被李沉舟追地满屋子跑,“不戴,不戴!就不戴!”跑到浴室关上门,还从里反锁上,“不过生日!没有四十岁!”李沉舟站在外头啼笑皆非,拍门把人哄着,“好,好,小猎豹没有四十岁……小猎豹今天过得是一岁生日,如何?……嗯,一岁,就插一个蜡烛,到明年也才是两岁,如何?”手里执着小皇冠,软言相劝。露台之外,一只黑松鼠高高地跃到枝头,在近窗的阳光里蓬松地晾晒大尾,满树生哗。
片刻,浴室门开了,刮完胡子一身清爽的柳五懒身而出,撅唇数下,终是抱住李沉舟慢慢地磨蹭,“……一岁生日?”
“嗯,一岁生日!小猎豹今年一岁啦!”李沉舟重重保证,跟他贴脸而吻,且趁机将皇冠扣人脑袋上,重新道:“生日快乐,小猎豹!”
半个钟头后,柳五坐在饭厅酣畅淋漓地吃着平生第一碗长寿面,抢在屋里的那些小崽子反应过来之前,将两只鸡的鸡腿鸡翅统统扫到自己汤碗里,且趁人不备,把两只鸡屁股埋到小妮子的面碗底下,畅怀不已。一桌子的小崽陪他一起吃面,唯有秦楼月将查理抱着,夹断了碎面条一勺勺地喂。小妮子玩火车玩得满面红光,此刻心不在焉,也不看碗里,挟着鸡屁股就往嘴里塞,还对旁边的杜詹妮道:“詹詹,你碗里的鸡肉骚不?”詹妮瞪眼不解,“什么?没有啊!……”对面的柳五听了,面上僵结着,肩膀却一耸一耸,乐不可支。邻座的李沉舟将这一切瞧眼里,也不戳破,反正今个儿寿星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也乐见其成。柳五早膳午膳并做一顿,四根鸡腿吮嘴而过,唯剩骨头。噗噗噗地将骨头对着几个小崽儿投去,“你们的面条怎么吃得那么慢?今天我过生日,你们是负责来陪我玩的,不是负责来吃我东西的!赶紧赶紧,吃完了我们要玩野兽捕猎的游戏,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杜詹妮刚想问“什么是野兽捕猎”,那边柳横波就自作聪明地来一句,“五爷过生日,那你今儿个是几岁呢?”佯作天真地吸着面条。李沉舟刚道“糟糕!”,旁边柳五就平静地站起,走向游戏室。众人端着面碗不明所以,两分钟后,三架玩具直升机呼呼呼呼地盘旋而至,前后左右地对小妮子展开攻击。柳五靠在门上,两手控着六根遥控杆,不留一丝余地地教直升机向小妮子横冲直撞,“啊!”“救命!”“坏蛋五爷!”追得柳横波踢橐踢橐地奔逃,不得已打开矮柜往里钻,还被直升机绞了好几下屁股,咧着嘴直叫“阿秦救我!”秦楼月手上抱着查理,却是不便说些什么,心下也知师弟本不是个省油的,见着个火坑就忍不住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后无一例外,还是要李沉舟出场,用“午膳还没吃完”为由,使得小猎豹暂时休战。同时老狮子陪着他,两个人关上健身室的门,避在屋里,也许文战,也许武斗,画面种种,可想象而不可亲见。直到一桌小崽慢吞吞吸光面条,水老鸦报信似地一声“吃完饭喽——”五分钟后,健身室的门咿呀开启,柳五舔着嘴巴意犹未尽地走出来,一个振臂道:“我去换小猎豹的衣服!”后面的李沉舟慢着步伐,“我也要去换老狮子的衣服。”屋里的大人小崽,摇头摆尾,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待到一狮一豹从楼上下来,康出渔摇着大铃铛,“叮当叮当”,“大野兽来啦!大家快跑!”唯恐天下不乱地,点起小炮竹扔到院里,把在灌木丛间奔蹿的阿树和詹妮吓得尖声惊叫,又纷纷掉头回屋。屋子里,小妮子脑袋一扎往恐龙身后躲,被柳五扬手拎起,往屁股上连踹三脚,丢到桌肚底下;接着老狮子在水槽下面发见了阿树,小猎豹则把杜詹妮从楼梯间里赶出;十分之懵懂的小查理,大大咧咧地坐在房门后,不声不响地被李沉舟夹臂捞来,放置到一群人的最末。小丁小黄并秦楼月三个,看西洋景也似靠在台上砸核桃吃,见着满屋子惊恐的小崽,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喊,面面相觑。第二回合,小动物们被撵到院子里,由康出渔小丁领着排成一溜,两人张开大臂护着身后的崽,对抗恶狮恶豹的围捕。只见柳五凶神恶煞,直进直出,兜手揪着查理屁股上的尾巴,一个大力扯成两半,咬在齿间恫吓,激起一片呼号。李沉舟见他如此入戏,干脆站着不动,就看这小撒旦使出浑身解数,上扑下勾,推挡自若,如入无人之境。这边给小丁一个下马绊,那边一个假动作骗倒了康出渔,晴天里一记鹞子捉鸡,攥住小妮子跟阿树的尾巴就回撕。被小丁康出渔杜詹妮联合营救,才把断了两条尾巴的崽子给救走。然而这猎豹尝到了血味,已是獠牙渗渗,立在篱笆的缘上,“啊——”地大吼,橄榄球运动员一般猛冲,不闪不避径直撞向小丁和老康。那两个更是未战胆先寒,跟着“啊啊”大叫,那边人一到就自己倒地,连带着身后的崽子一串多米诺牌般扑下,个个东倒西歪,被柳五无情地扯去了耳朵和尾巴,收作战利品。紧接着第三回合,柳五坐跷跷板这头,一堆崽子按下那头,连同小丁老康的帮忙,试图撬动柳五。呼喝嘿哟的声音渐渐地难以发出,每个人咬紧了牙往下坐,指望扳回一局,不想柳五一个千斤坠镇山填海,死死地把着自己的一端,抱胸得意。李沉舟无奈地坐他身后,悄悄道:“小猎豹让人家赢一回啊!”“不行!”被严词拒绝,裆里还被掏了一把,好心无好报,得不偿失;不得已,康出渔再次摇响铃铛,宣布柳五获胜。最后一回合,当着众人之面换上新电池的五辆小坦克,齐刷刷列在门廊一端,柳五、康出渔、詹妮、小妮子和阿树各就各位,铃铛一响,五只小坦克以比龟爬快上四倍的速度向着另一端的终点开动。柳五吐着下唇,聚精会神,扳动遥控杆,操纵自家坦克一个侧退,卡住了水老鸦坦克的链带,然后迅速撤离,直追杜詹妮的坦克,几乎并驾齐驱。然后他故技重施,撞歪了坦克的链带,同时阻住了小妮子坦克的进路。如此一路倾斜地,迎头擦上阿树的坦克,致使后者为了避让,轰然撞到墙上,就此搁浅。于是这仅存的一只柳军坦克,威风凛凛走着之字形路线抵达终点,夺得小旗,获得“又一村”的招牌蛋奶酥一盒。不自觉地,柳五咧嘴大乐,绷着那条高傲的豹尾,加冕似地戴着小皇冠来到李沉舟身边。李沉舟本有点哭笑不得,可是一看到柳五神气活现的形状,就什么都想不起。他当着大家的面亲了他的小猎豹,惹起小崽们长长的“啊!——”秦楼月适时地捂上查理的眼睛;水老鸦则勒着自家脖子大喘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到底知道什么,却是无人去问。小丁和小黄开始向崽子们一一派发吃食,巧克力棒烤牛肉干外加一碗碗小馄饨,安慰了孩子们输掉了五场比赛后的沮丧心情。
太阳走到了西半边,康出渔真正开始扔起彩球,抛掷呼啦圈,充演小丑的角色;阿树跟小妮子骑上了木马;秦楼月抱着查理坐在秋千上摇晃;詹妮拿着篮球练习投篮;李沉舟挎着柳五的胳膊在屋里巡游般来回走。走到偏厅,李沉舟一摸衣袋,“哎哟,忘了小妮子给的电影票,怕是已过期!”取出影券一看,可不是上个周日麽!顿觉可惜。柳五道:“有什么好看的?一部画片罢了。”他今天可是特别得快活,早已不屑影院。那边詹妮抱着篮球跑来,“什么片子?”接过影券来看,“是《卡萨布兰卡》呀!”登时张嘴就哼,“IfellinlovewithyouwatchingCasablanca……”她用英文唱着,跑跳几步,两手一拍,“对了,电视上好像有播放,我的英文课老师这么说!”马上奔了去打开电视机,跪地旋钮几许,哧啦哧啦调出画面来,一个下颌硬朗的西洋女人出现在屏幕上,“就是这个——卡萨布兰卡!”好几个脑袋跟着聚拢来看,“这是什么?”“是个什么故事?”杜詹妮侃侃道:“是二战时的爱情故事,歌曲非常得动听,老师在课上唱过!”柳五嘴里化着甜甜的蛋奶酥,“二战时的爱情故事……”眼睛睃着厨房里的李沉舟,“唔,这倒有点意思……”跟其他人一道站在沙发后心不在焉地看,并不怎么去注意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他自己知道另一个故事,任何别的故事都比不上他的这一个,在他心中,这个故事永不褪色,更无可取代。
那边小丁小黄陆陆续续地上着流水膳,米饭大肉菜蔬羹汤一样一碟,自行取用。小崽们大多只是玩,肚里饱装了巧克力曲奇饼干之类的零食,此刻吃不下许多,也就康出渔和小丁小黄夫妇闷头大嚼,边吃边议论着:“这西洋女人从某个角度看都有点像男人!”
柳五挟着罐子里的佛跳墙,单听那杜詹妮陶醉不已地跟着电视画面哼唱,“……OhakississtillakissinCasablanca,akissisnotakisswithoutyoursigh,pleasecomebacktomeinCasablanca,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astimegoesby……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astimegoesby……”
“这歌词说的是什么?”默听良久,柳五终是忍不住发问。旋律里有种情绪打动了他,那情绪热烈而伤感,像是每一个寂寥的仲夏夜里心底挥之不去的呼喊。他想起无数个这样的夏夜,无数个这样的夏夜里他一个人独自从窗口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时的他总是怀疑,是否许多年以后自己还是将独自一人这样瞭望星星,那么多匀匀洒洒的星星,那么多深广无垠的寂寞……
“歌词说,跟你一起观看《卡萨布兰卡》时我坠入了爱河……灯光摇曳,星空闪烁……漫长炎热的夏季,我们情爱缠磨。我以为观看《卡萨布兰卡》时你也爱上了我……两手相牵,摩洛哥的月光掩映上你的眼……在我的雪佛兰轿车里,我们伴着电影彼此魔惑……卡萨布兰卡一定见证了许多破碎的恋情,我没去过那里,我并不肯定。我想我们的爱情大约永远不会在大银幕上上演,同样叫人痛彻心扉的是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吻在卡萨布兰卡才成其为吻,失去你叹息的吻也不再是一个吻。请回到我的身边来,在卡萨布兰卡,时光流逝,我对你的爱却与日俱增,”杜詹妮颇为磕巴地做着翻译,好几处显然是在背诵自己的翻译作业,到最后一句上她才稍稍理顺了,“时光流逝,我对你的爱却与日俱增,——多美的句子,是不是,柳叔叔?”
柳五听着詹妮的话,目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他就用这种奇异的眼神望着那边推着生日蛋糕而来的李沉舟,蛋糕上如他所愿地插着一根大蜡烛,蜡烛底下卧着一只巧克力做的小豹。烛光之上,是李沉舟那如昔英俊的笑脸,“五弟,该吹生日蜡烛了!”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大哥是怎么看我的?”——
当晚宴客散尽,气球依稀,玩具零落地摊在客厅的沙发和地板上,唯一亮着的廊上的灯柔柔地投下黯黄的光影。二楼的露台上,落地帘浅浅地飘忽,一身浴袍的柳五和李沉舟并排躺在罗汉榻上,望着远处黑黢黢的狮子山,望着头顶上碎银也似的星群,柳五忽然这样问李沉舟。
李沉舟微微一怔,继而笑了,“第一次见到你麽?……”对着倏然而至的记忆笑得满眼都摇起星光,“当时我对你,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印象:一副多么漂亮的皮囊,里面又装着一颗多么不愉快的灵魂!想来想去,想知道是什么教你那样的不愉快,后来却见你与人疏远,吝于言辞,也就消了打问的念头。”
柳五不大服气,“我倒是觉得是大哥不愿意理睬我,我自感没趣,才不多言谈的。”顿一顿,坦然道:“初时我见大哥生得那样俊,笑起来又是那样令人心热,早就愿与你亲近,而大哥身边亲近之人那样多,对我才怕是不足为奇罢。”
“这可是说岔了,并没有这样的事,”李沉舟抱过他,喃喃地吻着脸,“我对你一直存着好奇,你越是远着我我越是好奇,我以前没见过你这样的,我想知道你这颗心里装着谁……后来倒是晓得了,原来装的是师容,我得知这一点后是感到一丝嫉妒和落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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