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皇额娘便为我就收拾了包袱,又费心挑了许多得力贴心的奴才给我使唤。等出宫的日子一到,我便带着小让子几个出宫了。连日阴雨,京城笼罩在厚重的水气之中,清爽是清爽但也略嫌水汽过重。出宫那日却是难得的晴朗天气,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得不掺半屡杂质,我第一次长久离家的低落心情也因这一日的放晴而轻松开心起来。
走到宫门前,我讶然的看到了等候许久的四叔公。我怔了片刻,直到小让子轻呼我,才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前,恭恭敬敬的请安:“永玠给四叔公请安,四叔公吉祥。”
四叔公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我的小身子上,苍老而清朗的声音十分温和的给我回了一礼:“二阿哥安好。”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只需微微点头示意便可。
四叔公望了望我身后,记下我带来的几个奴才的样貌,便极是自然的牵起我的手,往不远处的走车走去。
四叔公一生功劳赫赫,却从不搬弄权柄,为人极是刚毅正气,朝野内外莫不有赞的,亦深得皇阿玛尊重。他自三年前隐退之后便在别苑中深居简出,听说只莳花弄草,悠闲度日,寻常难得出府,这回为了我,进宫求皇阿玛不说,还牵着我的手亲自接我,这让我极是受宠若惊,因而,我下决心,是该好好学点本事,也不枉四叔公为我上书院的事,如此费心。
我从前与四叔公见面不多,只是偶尔过年大朝拜时能见上一面。四叔公总是很沉默,相比他身旁十三叔公的健谈,他的沉默便显得更为孤寂,他清矍威严的面容贯是波澜不惊,昔年鲜衣怒马的皇子崇华气度,指点江山的大将军凛凛威风仿佛从来不是这个人。
住到四叔公别苑后,我与他相处的时候便多起来了,与他走得近了,便也了解了总是一个人躲在别苑里不爱出来见人的四叔公,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他的才气和从前教导过我的年轻大学士的灵动不同,他的才气与他这个人一样,是孤傲的,沉默的,可靠的。除了皇阿玛与太子哥哥,我没有觉得,哪个男人可以如此让人放心。
就是一种放心,譬如说,晨间上课前,我与四叔公说晚上的晚膳想吃鲁菜,到晚上下学归来,膳桌上热腾腾的摆放的必然是地地道道的鲁菜。这事虽小,可如斯小事,四叔公都能挂在心上,可见他是十分能让人放心的。
有一日,我把这个与微服来探望我的大哥说,大哥摇摇头,颇有些怒我不争:“吃货!四叔公是个能人,是个贤王,你能学的地方多了去了,怎地,光盯着晚膳时候有没有吃上想吃的东西?”
“嘁,”我没好气道:“见微知著,先生刚说过的!”
大哥捂脸:“先生教你,不是给你这么套用的。”
我不理他,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等大哥一走,我又颠颠的跑去找四叔公,今儿晚上添闽菜添闽菜添闽菜添闽菜。
二叔的书院与其他的不同,除却寻常古典经纶,还西洋历史、几何、音乐、天文,几何我在宫里也学过一些,并不多费力,西洋历史于我而言颇为艰难,究其原因,是与我从前学的秦皇汉武太过不同。不过,再难,我也要学得最优秀,我是阿哥,应当为人表率,再者,若是名落孙山,未免对不住对我抱了大期望的四叔公。
晚间下学,四叔公照旧来问我功课。他将我的课业本子检阅一遍,嘴角轻抿,眉头微微的蹙起,形容认真而专注,半晌,他满意颔首道:“你年纪小小,能学成这样,已是极难得了。”
得到夸赞的我很高兴,想一想,四叔公如此广闻博知,西洋历史应当也熟识,于是,我握着用来书写洋文儿的羽毛笔,抬头看他,将日间学问中的困惑问了一遍。四叔公略一思索,便与我娓娓道来,不通之处,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一二,便豁然开朗。
我觉得,四叔公应该如三叔公与十七叔公那般,是个严谨的学问人。不然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西洋与中华有所不同,盖因先祖之别,风土民俗一别万壑,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也有可类似处,绍章皇帝语,‘习西洋文化,为的是不叫四四方方的天地蒙蔽了双眼,做了井底之蛙,学之适以知之,知之适以敬之,敬之适以融会贯通。’其最终目的,便是要融会贯通。”
我记下这话,又好奇问:“您幼年时,也学西洋文化么?”
“学,但不多,亦不精,学它不为别的,只因你高祖父喜欢。许多都是后来学的。”四叔公没了方才的严谨专注,笑意温煦道,“像这般旗人子弟都有学的,还是绍章皇帝那会儿开始的。这学办的不容易,当初文武大臣都极力反对,说,不可使蛮夷乱祖宗基业。不过,再是激烈反对,也顶不住绍章皇帝坚决,半步不肯退让。”
“那为什么如今来书院的学生那么多?他们不反对了?”
“这与我幼年时学习西洋文化有相同之处,为的是博皇上高兴。直到后来,众人都体会了好处,才认真对待起来。如今这样的书院只有三处,京城,杭州,成都。到日后,将有更多。”
这点我就不赞同了,虽然如今好了许多,书院里师生和睦,好学向上,是好的兆头,可是十七叔公做了经纶教授也不认真对待,他心里以为这是粗鄙的,来只是因为皇阿玛的旨意。宗室中都有人依旧反对,更遑论其他?要将这样的书院遍布大江南北,怕是不容易。
我把这些话一说,四叔公笑得悠长,乌黑的眼顷刻间便幽深起来,道:“绍章皇帝做的,即便当初并不见多高明,日转时移,总能证明是对的。他就没有做错的时候。”
只是几句话,我就发现了,玛法在四叔公眼中是那种从来不犯错的完人。玛法很厉害,皇阿玛也总说起,二叔三叔每每提起先帝爷都是孺慕之中饱含与有荣焉的骄傲,我听过许多,也对玛法生出钦佩,只恨自己生得不够早,不能亲眼看一看他君临天下的雄姿勃发。
只有祖母,这个最该思念玛法的人,却从来不说先帝如何如何,绍章皇帝怎样怎样,她只是每隔一年,便走出慈宁宫,走出皇宫去,到畿甸到江南到川蜀到滇边,到中华大地的角角落落,去亲眼看看大清有怎样的变化,亲眼看看大清朝如何一步步的年比一年的更为昌盛富强,回京后不入皇宫,转道往停放了绍章皇帝灵柩的道安寺住上半月,仿佛是将她一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都慢慢的,倾诉给先帝,通过她的眼,让先帝知道,他费了一生心血的天下,如今是什么样的。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总以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多完美的人都得有些小缺陷才真实,玛法虽然是皇帝,可咱们家素来宽仁亲厚,阿玛额娘与孩子们间的真情实意比起寻常百姓家有过之无不及,因此,玛法在我心中是个慈和的老头儿,是十分真实的。
于是我就去问苏培盛了。苏培盛是打小儿伺候四叔公的,宫里头有个什么消息灵通的很,这会儿老了,荣养了,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没有胡子的老头子,但还是很爱操心,在别苑中晃来晃去,和别苑大管事抢饭碗。
这日,他又成功的将大管事支出门去办事儿,然后跑去把雍亲王府的年节要送的礼节都过目了一遍儿——这本是大管事的差事——见有几个不妥的地方,便回了四叔公,四叔公竖眉:“不是让你过几日安生日子么?这些个自有人打点,你着的什么急。”
苏培盛垂首,讪讪道:“奴才不是瞧小庆子他做事没个谱么?”
四叔公冷笑:“肖庆可是你亲手调、教的。”
苏培盛默默道:“这不是,奴才当初瞎了狗眼了么,这小子,他不叫人放心啊。”自从肖庆抢了他的差事,时常凑在四叔公跟前禀事,他就开始瞧这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顺眼了。
肖庆是无辜的,我想,这是苏培盛和四叔公的虐恋情深,炮灰总是那么没有人身主权。
好像有什么词儿用错地方了……
不管了,我半路截住刷完存在感心满意足的苏培盛,叉腰抬头瞪着他,大声问:“苏培盛,你要去哪?”
苏培盛一见是我,忙笑呵呵的给请了个安,然后道:“趁着小庆子还没回来,奴才要去把明日的膳食安排安排。”
我只见过四叔公对两个人笑,一个是我(得瑟),还有一个就是苏培盛,哼,本阿哥才不要和一个没胡子的老头子一个样儿呢!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四叔公对苏培盛也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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