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这番话称赞得是诚诚恳恳,自己吃亏承认得是大大方方,其实细细嚼来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这番话明捧儒家,实则是暗将儒家同游离在帝国统治之外的墨家叛逆联系在了一起,令人不产生些什么想法都难。“噢?”这个字赵政不自觉地带上了尾音,很快又继续问道:“怎么个雄厚法?”
李斯步步为营,并不着急着要一竿子打死儒家,因为过于心急只会让赵政察觉,徒惹他厌恶。所以当下继续“诚心”感叹道:“小圣贤庄不愧是海纳百川之所在,虽偏安东隅,却落在齐国的富庶之地,庄内名士汇聚,高手云集。藏书楼更是收集了以七国文字撰写的各家典籍。儒家有如此的包容性,拥有这样的实力,能赢了那场辩合,也不算意外了。”
“名士汇聚,高手……云集,七国文字,各家典籍……”赵政细细嚼着其中的每一个字,喃喃重复道。
李斯的目的已然达到,剩下的若再多说,便显多余了。有道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儒家的结局……对李斯而言,君主近前,只需在适时推上一把,多来几次,何愁心腹大患不除?
因此当下他识趣地站着不再多言,直到赵政陷入更大的沉思前向他摆了摆手,这才退出去。
无繇……念着这个名字,赵政心中烦乱不已。犹记得那日离开前他说过:我能有今日,全仗小圣贤庄之恩,师兄师弟之义……
颜路的师兄伏念,赵政见后对他的印象其实不坏。此人身具浩浩然的风骨,眉宇间总藏着那么一股不输任何人的傲气,着实是位心正身修的君子,令赵政难以忘怀……
再说颜路的那位师弟张良,那日同赵政虽言语不多,却不难看出他心思机敏。但是听人说张良性子绝非如此死气沉沉,若真是昔年张氏之后,韩司徒之子,包藏祸心未必没有可能。
最后是儿时的玩伴颜路……看似春阳融融,宁淡超脱,实则内里极秀,且心性异常坚韧,这些赵政儿时便知。并且关键之时绝不手软,从那日他利落斩杀不少刺客也能看出。
虽说和儿时相比,如今他人沉淀得更加内敛,但眼神清湛澄明一如往昔。赵政深信,若经查这次刺杀行动矛头最终指向小圣贤庄,也绝不会出自他的授意。
想过这些,赵政并不因此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因为若届时儒家真的出现问题,他要处理起来,二人间恐怕就要生出嫌隙了……
一贯英明决断的皇帝陛下为这个问题困扰不已,听着窗外的凄风冷雨,竟是彻夜无眠。
另一面颜路刚刚从张良房间回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已是倦极,歪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便缓缓睡着了。
白天伏念、张良因为言语不和一时失控,再次闹僵。伏念罚他闭门思过,因此参与拟定铭文的事情全数落到了伏念、颜路二人身上。
这种铭文虽不贵多,却极贵精。是以二人埋首书案,仔细推敲每一个字,反复斟酌每一句话,删删减减竟是折腾了一日。
原定三日之期,伏念和颜路仅一日便拟了出来,也不敢再耽误,翌日找人通报便送进了行宫。
“李相你也看看。”赵政过目之后不置可否,又将东西交给李斯。李斯看了一眼便蹙了眉,齐鲁三杰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大感不妙。
颜路有心留意赵政,也发现了些细微端倪。正当此时,“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斯将竹简交给宫人返还赵政,低眉叠手道。
赵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斯便直入主题:“此文刻峭谨严,晓畅凝练,堪为典范,只是……臣以为越言三代事,不足法。卷首称说殷周,倡言师古①等言大可略去,取自‘皇帝临位’起而后百四十七言,不仅起到昭告天下之用,还能向后世彰我国威。”
张良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颜路以眼神制止。赵政从适才起一直观察着三人的反应,张良、颜路这番举动自然落入他的眼中。颜路也知有此举动必然会被赵政洞察,抬头看他,二人目光不期然与相遇。
颜路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入赵政眼中,让他生出了莫名的怒意。只是当下不动声色没有发作,将目光从颜路身上移开,落到伏念身上问道:“伏念先生可有什么说法?”
儒者之疾,陷于迂远;法者之病,流于刻急。李斯提出铭文删减的地方,实则是法家、儒家主张相左之处。儒家要追思先古,以正今昔,法家却不谈过去,只言当前切实之利。
伏念从前便知李斯为赵政得力股肱。当年新朝廷议,群臣皆言效仿先周分封诸侯,唯有李斯一人谏言施行郡县,是赵政力排众议,一锤定音,秦国方才有如今的气候,君臣同心可见一斑。
今日亲眼所见,伏念更为震撼,这二人的默契远远超乎他的预期,赵政此刻虽是征询他的意见,实则心中早已肯定了李斯的想法。想到这里纵使伏念再有说法也只能退让道:“听凭陛下吩咐。”
赵政对伏念的作答颇为满意:“朕也以为然。那便这么定了,此事有劳三位先生,朕必重赏。”说完转而看着李斯道:“李相接下来便要辛苦你了。”
李斯领命退下后,三杰也告退离去,离开前赵政突然叫住颜路道:“朕这两日患处隐痛,带来的侍医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实在不好意思,朕想再次烦请颜二先生留下来为朕看看。”
张良有些狐疑地看了自家师兄一眼:他这个二师兄向来医术精湛,经他医治之人,病情绝无反复的可能。只是后者神情端宁,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低头叠手答“是”并无丝毫异样,张良这才压下心中异状跟着伏念离开。
“适才你师弟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说法?”过了这么一会儿,赵政早就消了怒意,但还是希望颜路能坦白告诉他。
“儒法有别,适才师弟只是想为此争辩,对陛下并无冒犯之意。”
的确算个理由。
赵政又问:“听说儒家三当家向来风流俊俏,意气风发,怎地见了我如此沉默寡言?”
颜路缓缓道:“并非子房有意针对陛下,只是他前日同掌门师兄闹出了些不愉快,这才显得沉闷。”
赵政本想找他剖心,若是颜路愿意据实以告,他可以不追究。但是坏就坏在颜路只一味替张良开脱,全然不理会他的用心。
“经查,那日刺杀是旧韩人所为,又听闻张良为昔日韩国张氏之后,父亲、大父更是多代韩王的司徒……这其中……”赵政有意拉长尾音,使话语变得意味不明。
“无繇以性命担保,那日刺杀,决计与子房无关。”眼看颜路说着就要跪在地上以证清白,赵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起来,又凑到他面前满脸阴郁地问道:“行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纵有昔年种种,但如今他已为帝王。帝王之家,何来信任一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若他真察觉到师弟的异心,难保不会起杀机。
的确,此事颜路是不信的。只是颜路看他神色十分黯然,一时竟也哑口无言。
而赵政见他还是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色不改的样子,更是莫名窝火,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朕的影密卫查明此事的确与他无关,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没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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