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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总会以某种形式延续下来,我在这一刻如此确信。

你希望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转头笑着问杜文,一边携住柯的手往来路走,不再回头。

☆、二十二、月亮

月亮潮汐二十二、月亮

乡间的日子漫漫悠长。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和柯一起闲逛,我背着画夹,她带着相机。由于柯非职业的快门激情,带来的六卷胶卷已经剩下不多,我告诉她一些拍摄要领,嘱她省点用,因为从这里进城实在太过不便。

这里是高原盆地,日照时间很长,空气稀薄而清澈,天空是无尽透明的蓝。往往在我觉得还没有做什么的时候,大半天就悠悠流过了。柯和村里的孩子们很快熟悉起来,那些孩子无一例外有着棕色的皮肤和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羞涩。他们常将家里的腌菜带来小屋送给我和柯。黄昏时分,我坐在小屋门前的土坎地上,看着孩子们和柯一起跳房子的身影,嘴角带着化不开的微笑,太阳在我身后的山峦背后慢慢沉下去,然后,夜的凉意一点点浸润开来,孩子们三五结伴回家,柯和我并肩而坐,头顶天际,是银河澄澈的微光。我还记得柯第一次看到银河的情景,她半躺在我怀里仰头看天,喃喃地说,没想到银河真的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我轻抚她的脸颊,也看向横跨黑蓝色天空的细碎微芒构筑的光之洪流,那是距离我们数千万年的来自过去的星光,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种辽远空寂的感觉。我和我爱的人在大地之上,星空之下,这个瞬间,也终将淹没于时间和尘世,除了我们自己,不会有人记得。

心里浮起瞬间的莫名惆怅的同时,我感觉到满满的幸福,几欲溢出心怀。

若干下午,我一个人在小屋门口的空地上,支起杜文找人帮我做的木头画架,一笔笔描摹渐渐清晰的形象。我画的是柯。我不知道这幅画什么时候能够完成,也许永远无法完成也说不定。人试图通过绘画表达的心情,总比自己的实际能力要高出许多,偶尔有人能超越这种限制,我们就称之为天才。画得渐渐焦躁起来时,我就停下笔,到屋里去从水缸舀一勺水来喝,水是我和柯从山间打来的泉水,冰凉而甜。胃部清凉的感受让我略为平复些后,我走到门口去,继续画画,或者观望着四周发呆。

柯这个时候几乎总在村里,摄影,或者和她的小朋友们玩耍。阳光下,空气里浮动着植物的气味,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安静的红色。世界仿佛就此凝固静止了一般,尽管我知道,在遥远的城市里,人们依旧过着快速流动的生活。

不知道黛瑶他们究竟怎样了,那几个人的纠缠,是否已经走到尽头?闲暇时,这个念头偶尔浮上心际,旋即如浮云般消散无踪。我不想再被扯入他人生活的漩涡之中,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柯。

某一天,我如常在屋前画画,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熟悉的感触传来,我知道那是柯。她把头贴在我的颈间,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耳廓,她惧痒,却又忍不住享受这样的轻触,动一下没有避开。我可以感觉到她轻微地屏住呼吸,如一只慵懒的猫轻贴着我的身体。

有空吗?柯轻声问我。

你说有没有?我笑一下,说,一直有空,时刻应召。

她轻啐我一声,说,跟我来,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谁?

你去了便知。说着,柯放开我,我却不等她走开,一把将她拥住,笑道,亲一下再走。

柯轻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串颤音,散开在空气里,消失于碧蓝如洗的天空。

柯说要让我见的人,是一位老人。我看到他的时候,此人正蹲在村口的土路边,似乎很惬意地把半个腮埋在水烟筒里,咕嘟咕嘟地抽着水烟。他身旁是一匹瘦骡,驮着鼓囊囊的两个麻袋。从老者的装扮,可以看出他是山里的苗人,大约是带了山货去城里贩卖,路过这里。

见我们走近,老人抬起褶皱下垂的眼皮,笑呵呵地开口。

女娃娃,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的当地话带着浓重的异样口音。每隔若干里,方言就会有异样的不同,更不要说出自苗胞之口了。但大致还能听懂,柯来了这些时日,也早已经听得懂弥渡话,还喜欢学着当地人的口音管杜文叫“阿锅(哥)”,惹得杜文尴尬而愉快地微笑。

柯对老人满面笑容地大声说,路有点远,让您久等了。说着,她将我一把拉到老人跟前,二话不说就半蹲下身掳起我的裤腿。我闪避不及,右腿顿时暴露在空气之中。纹身的艳蓝色经历岁月却依旧清晰,也许是阳光的缘故,那些图案不显诡异只觉瑰丽,我恍惚地想起,自己几乎不曾在阳光下看过这个纹身,尽管它是我肉身的一部分,二十余年来不曾分离。

你又在玩什么?我问柯。老人却已经仔细地凑过来看我的纹身,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待估价的牲口。转头看柯,她抛给我一个灿烂的假笑。我只好叹一口气,摆出一幅认命的架势站在原地,并暗自庆幸这时周围无人经过。

这个不是我做的。老人看了大约有三分钟,悠然抬起脸对柯说。

当然不是你做的。我在心里说。

关于纹身的过程,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在我记忆里已经相当模糊了。但还记得那是在山里,寂静非常,空气里充满湿润的草木味道。给我纹身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苗人老妪,似乎永远颤颤巍巍,拿纹身针的手却异样地稳。母亲一直站在我身旁目睹全过程。血珠从皮肤上渗出的时候,我紧紧咬住了下唇,却不吭一声。山间悠长的白日,不知从哪里传来乌鸦的叫声,那叫声总让人觉得莫名孤寂。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当满月和新月在我的小腿上蚕食出蓝色的时候,母亲素来淡漠的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那个表情,我在很久以后方才明白,应该是在注视某个遥不可及的人。

正当我恍惚地回忆母亲脸上表情的同时,柯急不可耐地问老人,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重新拿起他的水烟筒,面无表情地猛吸一大口。随即,抬起眼轮番注视我和柯。

我当然晓得。老人慢吞吞地说,却不再开口,只是埋着脸吸烟。

可以告诉我吗?我放下裤管,蹲下身来,凝视着老人说。

你自己不晓得什么意思?那是谁给你纹的?

我阿妈。她早就死了。

水烟袋的咕噜声停了半拍,又继续作响。

我很有耐心地盯着他看。柯也在我身旁席地而坐。她不善于蹲,一会儿就会双腿麻木,所以在这里常随地一坐,仔裤早已灰扑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此刻若有人远远看到我们,大约是一幅多少有些奇异的画面。老人和女孩,还有驴,或坐或蹲或啃草皮,谁都不做声。

仿佛过了许久,老人把脸从他的水烟筒上移开。

女娃娃,你阿妈看来很苦命咧。他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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