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华新帮你,应该没有问题,我不无踌躇地回答说。
接下去的一个多星期里,我过着典型家庭妇女的生活。每天起床后,先给柯做好早餐,然后前往华新夫妇的住所,途中买早餐和菜,若抵达时华新还未出门,就三个人一起吃早餐——谢天谢地,黛瑶的自闭尚未严重到不能自己进食,每天一日三餐洗澡如厕都十分正常,只是不笑不说话,宛若一个没有表情的玩偶娃娃。华新出门后,我打扫屋子,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整理冰箱和衣橱。好在我不讨厌做这些琐碎的事情,甚至还可说是胜任愉快,简直就是个家庭主妇的命。我习惯边干活边听喜欢的音乐,这里的书架上空落落的几乎没什么CD,我买了一些过来,总算得以在午后的阳光里聆听蔡琴的优美柔和的嗓音——
“是谁在敲打我的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的心坎……”歌声里,黛瑶美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蜡像般凝固安静。
我像柯那样帮她细细梳头,用油她的双手和腿脚,替她剪指甲,修眉。黛瑶任我像个高级护工般照料,依旧无动于衷。
我开始试着对她絮絮说话,我讲述我和柯在云南的旅程,谈论我的过往,说起敦煌的那些日子。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得以慢慢理清了自己的轨迹,我可以清晰地回头看到,自己走过的漫长曲折的道路。我经历的人和事,都以某种方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沉淀在我的血液里,为的是把我塑造成今天这个自己,为的是让我在邂逅柯时,给她我所能给予的全部。
我想念柯。她这几日为了摄影展的事情在奔忙,每天都比我晚回到家。有时候她身上嗅得到酒精和香烟熏染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因为华新又带她出席了某个酒局。华新这次对外推出柯,用了一大串伪造的说法,柯俨然成了一个行走于荒芜之地的女摄影师,首度为公益事业开办个展。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社会的各个层面,我曾以为柯的简单直接会无法应付这个充满城府算计的世界,但似乎没有我在旁她也能做得很好。某家报纸的专栏用了一千五百字来刊载对柯的印象,说她很年轻,喜欢直视人的双眼,不多话却不显得冷漠,并且着重指出,柯萤是个美丽的女子。
我从华新那里拿到这份报纸,看过后付之一笑。对我来说那并不是柯,而只是她在众人面前的壳罢了。她能溶入这个社会,固然是件好事,但即便她与世界格格不入,柯也还是我的柯。
某一天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等她归家,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是因为她的吻。柯跪在沙发前,轻咬我的耳垂和颈项,算不上疼,又麻又酥的感受,我的意识一时间还未完全清醒,拥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
我想你。
我也是。柯说着,深深吻我。双唇纠缠的间隙,我听见她轻声说,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我忍不住叹息一声,因为我也作如是想。我们行走于世,是社会众人眼里的某个存在,但在那之外,去除所有伪饰的真正的我,真正的你,是只有彼此才能完全明白剔透的。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始自柯,从那个下午我和她在苏州河边旧仓库改建而成的工作室里相对大笑时开始,我们就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我觉得她能够懂得我,而我,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懂得她。在这个繁杂的世界上,与人相爱也许不算太难,相爱又相知却是尤为可贵。我固执地认为,今后不会再有人能让我有如此感觉。
黛瑶一直不见好。柯的影展终于在一个多月的筹备之后,得以风光隆重地开幕。华新的确是个有办法的人,他自然会从这次的活动中得到若干益处,反正这已不是我和柯关注的范围。参展的照片是我和柯一起甄选的,所有的文字说明由我写下。我还记得,我们坐在满地的效果图和照片中间,讨论该做怎样的改动,不时短促地互吻一下,像两只快乐的鸟。
然而所有的快乐,总会在得意忘形的时刻被猝然打破,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命运本就是捉摸不定的东西。
那是在某个下午,秋天的天空蓝得让人一无所想,阳光里染满透明的暖意。柯的影展在曾经是市立图书馆的美术馆举行,我到现场转悠了一圈,见看客云集,却没看到柯,想必又被华新拉去和人应酬。据我所知道的,已经有两家集团公司愿意捐助那些照片中满眼纯良无知和渴望的孩子们,到了这个阶段,赞助已经算是拉够,继续如此奔波,当然是为了华某人的其他打算。对此我不愿意多加干涉,不管怎样,华新这次总算是帮柯达成了她的心愿。
走出美术馆的静谧,外面是这个城市司空见惯的喧嚣景象。我在路边找了个投币电话打华新的手机。不知为什么,我此刻特别想见到柯。
电话响了五六遍时,听筒彼端传来华新的声音,他认出是我后,似乎颇为愉快地说,我们在瑞金宾馆,有个酒会,你过来玩吧。
于是我乘出租车前往瑞金宾馆。举行酒会的地点是一栋红色的洋房,叫做Facebar的印尼餐厅,餐厅门口有绵延的绿色草坪,在秋天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晒着。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个安静美丽的地方,但今天显得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聚集了不少人的缘故。
我从草坪旁的小径步入Facebar一楼大厅,越过说着英文日文普通话沪语的人群,我终于看到了柯。事实上她很显眼。她穿着银灰色的晚装长裙,玫瑰色披肩挽在颈项里,长发蓬松如云,慵懒地靠在一张鸦片榻上的刺绣靠垫堆里,正被几个摄影助理对着打光。
我一时间突然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否该走过去叫她一声,尽管在来此的路上,我是那么想念柯的眼神味道和声音。柯看起来美丽而陌生,也许是因为那身衣服,或是由于她化了妆的缘故。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华新弄出来的噱头。但这一场景实在是太遥远了,对我而言,鸦片榻上那个眼神冷冽的女人,更像是时尚杂志上的一幅特写。那不是柯。我所知道的柯,是个不喜欢穿鞋的女孩,会把四位数的衣服穿得好象只是一块布,但依然无可避免地成为光芒四射的存在。她的活力源自她的神情动作,而非现在这般有型有款的花架子。
这时有人在我肩上轻轻一拍。我转过脸去,发现那人是华新。站着发什么呆啊,他笑着说,我找人给柯弄的造型,还不错吧。
有点假。我笑着说。
无假不成真。华新淡然答道,这话你说比我说更合适。
我没有回答,只听他又说,芮,你不打算自己画画吗?我觉得你完全可以……
我笑着打断他,说,是不是有免费的酒水?我渴了。
华新指给我吧台的方向,我走过去取了一杯干姜水,喝了一大口。干姜水冰得很是彻底,让我不由得皱一下眉。在这个位置看柯,显得愈加遥远和陌生。
最后我没有走过去找柯,转身离开了热闹又寂寞的人群。也许是因为我个性孤僻的缘故,前往华山路途中,我如此呆呆想着。
作为临时高级保姆,我身上有华新给我配的钥匙,抵达华山路的旧洋楼,我开门进屋,换上拖鞋,走到里屋去看黛瑶。她像往常一样靠在床上坐着,我给自己倒一杯水,在她身旁坐下,凝视片刻她恬静的脸部轮廓,像往常一样开口和她说话。
我今天去看了柯的影展。我对黛瑶说,或者,对自己说。
她是个有天分的孩子,我继续说道,天分这种东西,的的确确是存在的,装不出来,也学不到。看她拍的照片就能明白,她能做的事情,可不止修补瓶子这么简单。该怎么说呢,那些照片里面,有一种打动人心的东西,就像她本身,是纯粹的有点尖锐的,但是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只会让你有种奇怪的触动,就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
这种感觉,不光是我一个人感觉得到。所以虽然是公益性的影展,她却一举成名了。现在很多人在捧她,也有人抨击她。这都不是坏事。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偏离自己内心的方向,变成别人希望她成为的人。
而且我觉得,她以前还没能很好地把握自己,所以,她需要我在她身边。
现在她渐渐变得坚强独立了……也许有一天,她会不再需要我。
我微弱地叹息,对黛瑶喃喃地说,我干嘛说这些,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指什么。
我懂。
黛瑶的声音在房间里空寂地响起,一时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向她,不确定地说,瑶,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是我啊。黛瑶微笑道,这房间里难道还有别人吗?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算不上镇定自若,我一伸手抓住她的肩,将脸凑过去问她,你认识我吗?
敏,你弄痛我了。黛瑶轻微地皱一下眉,说。
我深深吸一口气,松开她的肩,依旧保持着和她的脸相当贴近的距离,说,你醒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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