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但不知为何,心里有闷闷的情绪层层叠起,仿若窗外逐渐阴霾密布的天空。
近傍晚时,终于下起雨来。雨势颇大,而且竟然丝毫没有减小之意。我不由得开始担心柯,这种天气肯定拦不到出租车,也不知道华新会不会安排车送她回来。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坐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拨打华新的手机。
听筒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拨号音,然而许久都无人应答。我再打华新家里的电话,依旧是没有人接。这时我才开始真切地感到,心里那种不祥预感般的灰色调正在逐渐扩大,几乎吞噬一切。
若柯和华新都在外面,华新没听见手机响,这都可以解释。那么,为什么黛瑶不在家呢?
她可能没有直接回家。我自圆其说地想道,如果她在外面,下这么大雨回不了家也很正常。
然而我无法忘记,她离开我家时柔和却空茫的眼神。那样的她,走在大街上失神落魄没注意左右来车都完全有可能。我恨自己就这样冷漠地看她离开,可现在也不是自我埋怨的时候,我套上一件外套,不带伞就走出门去——如此大雨,就算打伞也逃不过全身湿透。
路上果然没有一辆出租车亮着红灯。我决定步行去黛瑶家,反正也不算太远。雨很大,片刻工夫我就成了个水人。睫毛上裹着大粒的雨滴,视线一片白茫茫,我艰难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街上了无人迹,便利店的灯光空寂温暖,来来往往的车辆毫不迟疑地驶过我的身旁。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的陌生,哪里也没有我可以依靠的存在。
除了柯。而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我下定决心,等明天,不管她有多么抗拒,我也要给她买个手机。柯素来憎恶手机,总的来说她对现代生活的种种方便都不感兴趣,她似乎更适合生活在非文明时代。我虽然一向自认为疏理于世,但我知道,其实自己早已依赖和习惯我们所处的时代。我是个物化的人,尽管我拒绝承认这一点。
走在去黛瑶家的路上,我满脑子就是这些纷乱的念头。我大约在雨里跋涉了二十分钟,或者更久。时间在这样的雨里显得空茫无力,连对事物的感觉也一一被削弱,所以我差点走过了黛瑶家所在的巷口,然后及时醒觉转了进去。
我如往常一般走上三楼,敲门后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应。我从裤兜里掏出以前华新给我的钥匙——昨天见黛瑶康复时本该还给他的,但一时间也想不到那许多——打开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一进门,我就觉得自己冒着大雨跑来简直有些神经兮兮。黛瑶正好端端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地看着电视屏幕。
☆、二十七、华新
月亮潮汐二十七、华新
淋雨让我感到相当虚弱,我想开口和黛瑶打个招呼,却连说话的力气也仿佛消耗殆尽。我全身都在往下滴水,狼狈不堪,而她专注地盯着电视,似乎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进门。我拖着湿漉漉的步子走到她跟前,离她不过一步之遥,她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观屏幕面无表情,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黛瑶的确是在看着电视屏幕没错,但她的眼神木楞楞没有焦距,仿佛在兀自出神。我打了个寒噤。这眼神我再熟悉不过,这是黛瑶一个多月以来发病的样子。
我不顾自己湿透的衣服,急忙在她身旁坐下,用手轻拍她的面颊。
黛瑶。我叫她的名字,而她毫无反应。
黛瑶!我仓皇地摇她的肩,她的身体在我手里晃动,如一个柔软的带着体温的芭比娃娃。完了。我在心里想着,同时感到胸口一阵堵塞,闷而且痛。
五分钟后,我彻底放弃了试图将她从自闭状态唤醒的无用努力。我疲倦得只想倒头昏死过去,可惜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神经过于强韧,没那么容易晕厥。在这种惶然的状态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拿起桌上的烟,点燃后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黛瑶之前在吸的烟,绿色的ESSE,带一点薄荷的苦味。我深深吸一口烟,多少有些镇定下来,开始思考究竟该做些什么。
当务之急是通知华新。我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想道,可该死的华新这时不知在哪里做什么。柯也无影无踪。外面那么大雨,似乎只有在这里等华新回来才是明智之举。
如此想着,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在电视屏幕上。电视上在播放一段广告,白西服男子把钻戒戴到穿着白纱裙的女人手上,这场景眼熟得很。我还没回过神来的瞬间里,镜头切换成钻石品牌的字幕,然后又开始放下一段广告。
那个只出现背影的男人是安怀,我拿着烟如梦初醒地想,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某种惆怅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故人的惆怅,尽管我和安怀之间算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友谊。我想起他干净的笑容,和他在电话里讲述过往的平静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说,安怀和我是同一类人,这种相同并不是指我们爱的人和自己性别相同,而是某些性格上的软弱和决绝。是的,软弱和决绝,看似南辕北辙却又毫不相悖。最终我们的际遇不同,所以我游历归来他远走他乡,我甚至忽然有些羡慕他,至少他不用面对眼前这个其烂无比的现实。
妈的。我在心里学着安怀冷然说了一声。
电视上仍然是广告,又有安怀的背影闪现,这次是巧克力广告。这小子出镜率颇高嘛,我正这么想着,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并不是电视,而是影碟。电视机旁的影碟机液晶屏幕上,播放时间的数字赫然在不断跳动着。
我有瞬间的失神,然后继续看播放中的影碟。一段接一段,都是安怀的广告。他从来没有正面的镜头,至多只有侧脸一闪而过。安怀的肩,安怀的背影,安怀的半侧面,还是安怀,在广告里从来没有完整清晰脸部镜头的男人,却在这张三十余分钟的影碟里充满了不断膨胀扩大的存在感。影碟被设置成自动重放,看到末尾时又从头开始,安怀的身影绵延不绝,完美干净一如我记忆之中。
我呆坐在沙发上,任手里的烟燃了半截,身上的衣服透出的湿气使得我浑身冰凉,脑袋滞重无力,很想就此放弃思考,可惜不能。我毫不迟疑地明白过来,这张碟一定是华新的手笔,至于他为什么做这样一个东西,其含义不言自明。
我想华新一定独自看过很多遍这些镜头。我试图想象,当他凝视每一个镜头里的安怀,该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终于没再想下去,深重的悲哀如湿气般将我缠绕,让我感觉浑身无力。我俯下身,趴在黛瑶的膝盖上,她继续保持着笔直的坐姿,一动也不动,她的体温在这时显得异常温暖,让人想就此在她膝上睡去。我不由得闭上眼,任黑暗将我吞没。我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
意识开始变得混沌的的瞬间,我在心里对黛瑶说,其实,我是很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可幸福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我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我仓皇地睁开双眼,环顾暮色四合的房间,下一秒钟里,屋里的灯忽然大亮,强烈的光线使得我条件反射地闭紧双眼。我听见有人进屋的脚步声,不用睁眼我也立即感觉到,其中一人是柯。
我抬起一只手挡住眼前,勉强睁开双眼。不出所料,柯站在华新身旁,笔直地注视着我。她的脸上带着一个难以名状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诧,又混合着温柔的疼惜。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华新转身进了厨房,柯走到我身旁坐下,手指轻移上我的脸颊。你怎么哭了,她说。我这才意识到面上湿涩的感触,我竟然满脸半干未干的眼泪。
黛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了我自己一跳。我清一下嗓子,好歹用稍微像样的声音继续往下说道,黛瑶她又发病了。
华新刚端了两杯茶从厨房里出来,听到我的话,他有瞬间的僵硬,但仍好整以暇地将茶杯稳稳地放在茶几上,几乎在同时,他的视线滑过电视屏幕,那上面仍在不间断地播放安怀的广告片段,华新猛然直起身,带翻一个茶杯,几上顿时一片狼藉。
我叹一口气,对他说,你坐吧,我来收拾。说着,我起身到厨房去拿了一块抹布,回转来将茶几擦拭干净,又重新沏了两杯茶,一杯给安怀,一杯给柯,之前幸存的一杯茶留给我自己。我慢条斯理做完这些琐碎的事之后,华新似乎终于回过神来,问我有没有目睹黛瑶发病的情形。
我来的时候她就这样了,我说。我决定还是略过黛瑶来找我这一段经过,虽然似乎没有特意隐瞒的必要。
你来的时候,她在看这张影碟?华新急促地问道。
应该说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看过这些影碟。我靠着柯的肩不动声色地回答。柯悄然握住我的一只手,我得以感到绷紧了一天的神经终于颓然放松下来。我很想就此和她一起离开这间屋子回到家去,可惜不能如此不负责任。
华新呆坐在我和黛瑶中间,一只手握住黛瑶没有反应的手,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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