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凌夫人通红可怖的眼睛一转,张牙舞爪地朝姜扬扑上去,“姜扬!你害死我孩儿!我孩儿才是太子!姜开才是真命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姜扬就地一滚避过她的长甲与利齿,捡起自己的佩剑,满身都是冷汗:“姜开是乱国逆子,按律当死,我只是以国法处置他!”
卫阖早已令人将其制服,与姜扬道:“你与她讲什么道理呢。”姜扬却在女人的叫骂声中很是焦虑不安。
“说得对!还有什么道理可讲!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殿外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龙头拐杖,被众宫妇簇拥着走到三人面前。卫阖爽飒地朝她躬身行礼:“臣卫阖拜见太后。”姜扬见她年事已高,想来这是先君的母亲,也跟着行礼。
太后气急,顾不上与他们说话,抓起拐杖就往凌夫人身上打:“你养的畜生!你养的畜生!幽闭哀家,囚禁执政,还险些酿成弑君的大罪!你倒好,不好好反省,还想跟着他一道造反么!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贱人!”老太后养尊处优,倒是不缺力气,几杖下去,就把凌夫人打得不会叫了。一干宫妇都苦劝她气大伤身。老太后喘了几口气,让虎卫将奄奄一息的凌夫人拖下去:“杖毙!”
姜扬想阻拦,见卫阖几不可闻地摇摇头,没有开口。只听见外头几声闷响,有太后的贴身内监跑来与他们道,“已经处决了。”
太后先是仰天大笑,而后丢开手杖,扑到先君棺椁上大哭起来。她一哭,底下妇人也哭成一片,姜扬不知道该劝哪个,却不想卫阖也拿袖子一掩,哭将起来,这才顿悟,跪在一边陪着哭灵。一干人哭到半夜,太后终于力乏,临走抓着姜扬的手:“好孩子,好孩子……你比哀家几个孙儿要懂事得多,我儿没有看错人!你刚从西边回来,今日就先去休息休息吧。你既然在这宫中,就万事不用再担心了!”
姜扬从小孤苦伶仃,此时被长辈关爱,心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人的慰藉,不由得重重地嗯了一声。太后一走,卫阖也打算回去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出了烟杆叼在嘴里:“刚到的消息,涑水下游河水暴涨,想来是春汛,至失田七百亩,民一千二百一十口,我要回一趟相府,与幕僚商量对策。”姜扬哎呀一声,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十分愧怍,朝他行了大礼。卫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来。没有人是生来就会的,赶紧洗洗满身风尘,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忙。”
姜扬刚送别卫阖,就见高长卿拾阶而来。高长卿与卫阖错肩,都各自停下脚步,回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静静地对视。两个人站在月光下,一样的白衣胜雪,黑发及腰,只是一个清贵华美,悲喜俱是妍态;另一个洗练旷达,举手投足都是清逸刚正的风怀。
良久,卫阖擎着烟朝他一点头,“好久不见了。”
高长卿低头:“嗯,好久不见。”
“你回来了。”
“是啊,”高长卿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回来了。”
说完,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却偏偏没有人先行离开。
“小高?”姜扬在台阶上奇怪地看着两人。高长卿应了一声,撩起前襟往他那里走去。
“过去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他听到背后的卫阖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喟叹。
随后,卫阖走到月光照亮的堂地里,高长卿没进宫殿投下的阴影之中。
第35章
“你跟卫相是旧识?”姜扬将斗篷解下来,尽可能轻地围在他身上。他见到高长卿,心中没有一处不是盛满了温柔与怜惜。因为宿疾,高长卿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头一次在姜扬面前堂而皇之地走神,指尖颤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姜扬喊了他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高长卿叹了口气:“何止是旧识。”说完便没有再开口。这时候,刚巧一个内监迎上来,自称是太后身边的寺人,请姜扬去临时落榻的地方休息。姜扬近一个月都兵荒马乱提心吊胆,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揽过高长卿的肩膀,与他一道往后宫行去。
一路上高长卿都没有说话,他没有留意他向往已极的华美宫室,只沉浸在方才巨大的愉悦中。即使是暮春时节,夜深时分的室外依旧寒冷,高长卿却丝毫感受不到,他整个人都蒸腾出兴奋的汗水,将一袭斗篷浸得透湿:他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阵,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让他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能够隐忍十年的理由;那个人,也是他之所以念念不忘要回到帝都的原因。他之所以能够撑下去,数着一个又一个可能到来的明天,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有资格站在他的对面,堂堂正正做他的对手,在大政殿上!现在想来,这个时刻来得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就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他兴奋已极,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游戏。
可以将玩具亲手一步一步,弄坏,撕碎的美妙游戏……
只是光想想,高长卿就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卫阖。卫阖。
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情,就是报仇与报恩了。
“长卿?”姜扬把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今天怎么了,一直傻笑。脸那么红,是发烧了么?”
“没有。”高长卿笑意不减,眼神随即落在宫殿的匾额上,愣了一下,“裕华汤?”
姜扬松了口气:“总算能够好好洗一洗了。你知道昨天晚上燕将军把我们藏在哪里么?茅厕。真要命。”说完嘿嘿一笑,“以前总在裕华殿当值,守了三四年的殿门,却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今天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长卿走到门前也不好推辞,朝他一拱手:“谢君侯赐浴。”
一刻钟之后他就忍不住又朝姜扬一拱手:“君侯,君臣有别,裕华汤只有君侯可以享用。我去隔壁的莲花汤就可以了。”
姜扬靠坐在腾腾蒸汽中“啊”了一声:“那多不方便。两个人洗澡,都要隔空喊话。”伸手就拉住他的脚踝,“没人会知道的,快下来吧,水很热很舒服,早点洗完早点可以休息。”
高长卿哪里肯,即使没有君臣之别放在那里,他也不敢跟姜扬一个池子洗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要他与姜扬裸裎相待,还是杀了他比较容易。可是他一旦较劲,姜扬就钻了牛角尖,一脸受伤地望着他:“我就知道,一回国中,你待我就不如从前了!昨天我要与你同去,你不肯;方才让你为我御车,你不肯;连一道洗澡帮忙擦背,你都不肯!你果然没有把我当好兄弟!”
高长卿看着他一脸伤心失望,嘴角抽搐:“这……扬哥你实在冤枉我了。实不相瞒,我只是有些怪癖,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即使是在我的父母兄弟面前袒露,都会让我感到羞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而且,你所说的轻忽,都是因为事逼从权,我心里还是将你当哥哥看待,这份爱重就跟你待我一般!从今往后,我还是会向从前一样侍奉你,不敢因为你成为君侯而有丝毫改变。”
姜扬仰着头,面色稍缓:“希望你说到做到,不变初心。”过了会儿又闷声道,“只是这个怪癖……实在是很奇怪呐。你我同为男子,为何你会感到羞耻呢?何况你也说了,我们是不同常人的关系,我把你看做最重要的人,你也怀有一样心意。既然如此,这样的小事……算了算了。”姜扬唉了一声,怜悯地望着他大汗淋漓的脸。裕华汤是天然温泉,温度极高,高长卿捂得严严实实,都快要捂出痱子来了。“我也不勉强你了……或许你可以穿着亵衣下来?”
高长卿嘴角抽搐地转身就走,姜扬与他隔空喊了小半个时辰的话都没有人理睬。
泡完温泉,两个人围着浴巾坐在一起,裕华汤中有专门服侍的宫人,拿抹了香胰的络子给两人擦背。姜扬仰天感叹:“真舒服啊……总觉得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实现了呢,真好。以后一定还要在禁中跑一次马,这是我毕生的梦想,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要砍我的头啦。”
高长卿惊叹:“扬哥,做了国君也不是要犯法的事都做一遍……做国君有做国君的规矩,不比军中小卒容易,做不好,也会有御史说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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