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深处传来脚步声。墙壁上的火光跳荡,印出一个人影,高长卿并不抬眼。光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随着脚步声停在栏杆外头,他闻到了一股香花香草的味道,在干燥黑暗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哎呀,你还是不吃饭呀。”那人说。明明是沉稳清朗的声音,却因为一口老土的楚国话而变得奇奇怪怪。“听说你的君侯得到你的消息,也开始绝食了。真好啊。兵不血刃就除掉容国的国主,这一仗我们楚人不亏啦。”
高长卿睁开眼,看着他手边热腾腾的鼎。他咽了口口水,在楚人戏谑的眼光里把翻盘拖进来,端正地盘坐着腿进食。“你告诉他我吃了。”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灵依旧戏谑地望着他。
屈灵出身公族,但行事古怪,而且从来看人都高高在上,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在楚国口碑极差,被其他官僚排挤,刚刚被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劝”出宫廷,在这处清冷的宫苑里徘徊,每天披头散发浑身穿戴着香花香草,好似一个鬼怪。他看不到高长卿狼吞虎咽的吃相,似乎很遗憾,在外头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修长的丹凤眼,“你出生高贵,素来钟鸣鼎食,现在虽然为阶下囚,可怎么也能忍受没有配乐呢?我刚刚铺了一首歌,你且听听。”
高长卿放到嘴边的肉停下,倒有些受宠若惊。礼乐不分家,都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屈灵在囚室里与他分享音乐,还是他自己的创作,这是对他很高的礼遇了。高长卿因此头一次对他客气道:“请。”屈灵打了个响指。外头立刻响起了楚地特有的音乐,神秘悠扬,充满着巫蛊的情调。
屈灵倏地起身,一挥宽袍大袖,且歌且舞。他是这么唱的:
我祖宗当过楚王啊/我爹是大官/我在一个牛逼的日子出生/我爹赐我一个牛逼的名字/我有内在美啊我特么还是个大美人/我披了一身的花花草草到处逛/看见草木叶子都黄了我也怕我老成一逼/楚王就是个大傻逼/我特么这么好看他居然看不上我/瞎了眼了他/我死给他看……(注)
高长卿泪流满面。虽然是非常低俗可恶的楚歌,但这低俗可恶的填词可真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某种程度上他跟屈灵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心灵受到了慰藉。这慰藉大部分来源于屈灵比他更沦落。高长卿高兴得连饼都多吃了一个,然后出于自己的立场,对充满期待的屈灵说:“屈子,楚歌真心难听,歌词里的那些兮最好也去掉。”
屈灵尴尬地一拱手,紧抿着嘴角地走了。看得出他饱受打击,即使挺直了脊背也显得垂头丧气,身上的花儿都谢了不少。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送饭,把高长卿真饿了个半死。
正当高长卿快要魂归天外的时候,屈灵突然又记起他了。他看着捧着水罐咕噜咕噜狂饮的高长卿:“楚王前去与你家君侯会盟,你应当很快就要回去啦。”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段并非原创,是网上看到的段子,是离骚那脍炙人口的第一节十分喜闻乐见的翻译……估计当时听在高长卿这种中原贵族的耳朵里……就是这种感觉吧……
第66章
高长卿无喜无忧,只道:“是么?”
两个人便成日背靠着木栏杆,一个唱,一个听,倒也相安无事。高长卿高兴了也写两首唱上一唱。他们同时觉得对方唱得很难听,楚国话/雅言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但鉴于周围只有他们两个落魄贵族,还是很有口德地互相捧臭脚。
然后消息传来,楚王在高台上祭天的时候,被容王扛上肩就走。六国皆惊。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斗伯比把高长卿抢回来之后,他终于抬得起头,遂联合朝廷里对三闾大夫不满的人——基本上是全朝廷——起来反抗他,终于使得早有此意却迫于淫威的楚王下定决心,将三闾大夫请到别宫去住一段日子。因此这次会盟,楚王身边就没有全知全能的三闾大夫把关,在国境内跟姜扬会盟的时候,吓哭了三回。
当时姜扬急行军已经打到了大隧关。这是楚国的倒数第三座关隘,楚王每日在宫中就被他吓得魂不守舍,见到他本人满目青黑、面色不善地披着王袍带着剑站在自己前头,人高马大,更是忍不住就要躲。但是斗伯比在他背后狠狠一拍,十六岁的楚王熊霸终于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姜扬上高台去祭天。他爬楼梯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披风三回,被姜扬一一斜视。
到了高台上,他抽出祷文,咿咿呀呀念了起来。怎么说这里都是楚境,即使等会儿下去他就要签订城下之盟,可也算是主人家。他发现祷文里有很多字不认识,因此跳了过去。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三闾大夫会让他提前温书温个五六遍,而且祷文都是三闾大夫写的,他不允许自己美妙的辞赋被熊霸念得结结巴巴。
他念完就轮到姜扬。姜扬念得很快,熊霸睁着大眼睛发觉这个容王厉害极了,比如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直接念完第一句就跳到最后一句,他以为把不认识的字跳掉就已经够聪明了,想不到容王如此有气魄!熊霸愣愣地看着这个身披战甲的威武王者,心想,他身边肯定没有个三闾大夫时刻要监督他的学习,抽他屁股,祭天祷文温个五六遍,凡事冷嘲热讽,晚上还要使劲折腾他……因此才能这么威风凛凛。然后他感觉自己双脚离地,是被容王提了起来。
“诶?”熊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不……不要打我!”他害怕地抱住了脑袋。
“哼。”姜扬冷嗤了一声,“不许说话,不许叫人。”说完就将他夹在臂弯里带了下去。他们走进营帐,姜扬一个眼色就让庞嘉带人把熊霸的侍卫解决,然后他们从营后钻出,上了马便跑。楚人静静地等待着营帐中会盟结束。他们从白天等到夜里,营帐中点起了灯,他们心里将信将疑。直到营中的容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们心里的疑惑才成真,奔走相告:我们的王被人劫走了!
楚国大乱。容王放言,要想要人,好啊,把我的长卿完完整整地交回来!不然,楚王可要去雍都做客了!
“这都做得什么事情!”高妍一摔竹简。高栾一写信给她,她就偷偷以容国王后的名义,赠送斗伯比心爱的姬妾一批价格不菲的首饰。斗伯比被枕头风吹了好多天,已经准备将高长卿放归,这本也不是大事,私了便算了。中途姜扬与楚王会盟,高妍出乎意料,还以为他吸取了教训,为两国修好铺平前路,高长卿回国指日可待。谁知他竟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现在可好!”高妍气得摔了三个玉杯,“魏国是天下的霸主,指责君侯不守古道,要征伐我国。三军皆南下,国中无可守之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卫阖坐在一旁抽烟,此时掸了掸烟灰,站起来道:“那也只有我去了。”
高妍一愣:“你去做什么!”
“此事也不能尽怪君侯。君侯做的对,要道义要名声做什么,有楚王在手,比信义有用一百倍。魏国早有亡我之心,找个借口罢了,看我们掠走楚王,能在楚地大有斩获,怕我国因此强盛,与他抢夺霸主之位,因此乘机南下,防范于未然。”他指指高妍,笑起来,“女人呐,见不得血。不见血哪能称王称霸。”
“什么见血,这是屠杀!你手里有兵?”高妍嗤他,“我就是喜欢安逸,安逸有什么不好,打打杀杀,民不聊生……都打仗去了,谁来种田?!我们现在怎么办?”
“魏国是看我国内空虚,因此才敢如此大胆。我们只要示以强兵,告诉他们我国早有准备,他便不敢乱动。他一拖,庞嘉马上就会引兵北上。我看南边的事情差不多了。”
“我是不懂你了。”高妍语气里有些责怪,“你自己说无中不能生有,哪里来的强兵?”
“我要把金吾卫带走。”
高妍大惊失色。“一个人都不给我留下!你们这些男人!”
卫阖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了好了。你安心呆在宫里,一切照旧。你是高文公的子嗣,世家对你,总归比对我客气。安心等我回来。”
他说得那样笃定,眼神又是那样温暖沉静,高妍不信也信了。卫阖将御子柴叫到宫里,“现在开始你就留在后宫里,不要出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御子柴哇哇大叫。
高妍倒担心卫阖会被人下手,想让御子柴前去保护他。卫阖大笑,让他们好好听话,当晚便优哉游哉骑着马领着金吾卫北上,在魏军必经之路上等着。彭蠡急得团团转:“卫相,我们就才一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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