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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自二月底离开京城,皇帝一行在南方已停留了一个半月。此时江南春意正浓,处处桃红柳绿、烟丝醉软,让曹钰也会偶尔生出流连忘返之意,觉得这金粉之地确实有本钱诱得人一心只惦记享乐。

一日行船时,皇帝偶然瞥见了一座水上戏台,就让章瑛给他讲讲当地民俗。章瑛说,会稽一带水网密布,家家有船,百姓就养成了驾船到水上戏台前看戏、消闲的习惯,就好像北方农人多爱在市集空地上聚会一样。曹钰问章瑛幼时可曾看过这类演出,章瑛摇了摇头,说自己的家乡离此虽近,习俗却不同,况且南方的高门大族多有自家的戏班,足不出户便能看戏,没有跟平民百姓挤在一处的道理。曹钰听了颇有兴趣,决定挑个有空的日子跟章瑛一起外出看戏。

打听好了戏班演出的日期,章瑛命人包下了几条当地常见的带蓬小船,让一路伺候皇帝的侍从、宫人等也能一同外出散心。这类小船船舱狭小,除了担任船夫的卫士,皇帝乘坐的船上只有他自己和章瑛两人。章瑛在舱内备好了小菜,又在小小的炭炉上煨了黄酒,两人自斟自饮,倒如一对平民伴侣一般自在。

等了半个多时辰,戏就开锣了。皇帝坐的船停泊在离戏台不远的地方,能将台上伶人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演唱时用的是吴地方言,皇帝一点也听不懂,只觉得那些合着丝竹唱出的曲调十分温和婉转。

曹钰坐着细听了一会儿,便觉酒意上涌,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章瑛道:“刚才我就说黄酒有后劲,陛下不信,这会儿头疼了吧?要不陛下先躺下,我来帮着按一按?”说着示意曹钰枕在自己腿上。曹钰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章瑛指着舱外说:“这里本来就是游玩取乐的地方,哪有许多讲究!陛下自己看看!”曹钰探出舱外,左右环顾了一番:周围的百姓果然举止随意,有的看戏,有的吃喝,有的闲聊,有的推牌九,谁也不会刻意关注旁人正在做什么。于是皇帝依言枕到了章瑛腿上,让他帮着按摩头上的穴位。章瑛一边揉按,一边讲解台上人物的唱词,曹钰甚是享受,索性闭上了眼睛。

章瑛说,台上演的是《陈女庙》,南方流传甚广的一个民间故事,他小时候也听家里的老人讲过。开场不久,戏中的主角李生金榜题名、回乡做官,在路上偶遇王生。这王生也是个才子,但在两年前险些因为重病而丧命,自此便不再有求取功名之念。两人一见如故,相互倾心,很快定下了婚约。

成婚后,李生与王生在外出游玩时路过了一座供奉着当地女仙“陈女”的古庙。据说,只要在庙中诚心告祝,姻眷们就能得到庇佑,一生恩爱不离。两人在陈女的塑像前跪拜许久,山盟海誓了一番。这段演唱文辞优美,曲调动人,两个伶人的唱和情真意切,引得台下百姓纷纷叫好,还有人将碎银、铜钱等投掷到台上表示赏识。

李生与王生的恩爱日子并未延续多久,两人成婚几年后一直没有子女,令李母对王生十分不满,处处与他为难。一日,李母突然在王生的藏书中翻出了一封他人写来的言辞暧昧的书信,她勃然大怒,立刻命儿子以不忠为由休弃王生。面对李生的质问,王生承认自己确与写信人有过纠葛,但解释说此信本是多年前写成,自己早就断了与此人的来往。听了他的陈述,李生猛然想到王生过去患病正是为了这个旧情人的缘故。他又妒又恨,不顾王生的百般哀求写下了休书,将他逐出家门。

此后,李生按照母亲的意思迎娶了新人,在官场上也屡获升迁,被调往京城做官。赴任途中,他再次路过陈女庙。当夜,面容变得极为恐怖的王生在他梦中出现,再次强调自己的清白,痛斥他的猜忌与薄情寡义。扮演王生的伶人身段了得,脚步果然如鬼魂一般虚浮,远远看来真像是在戏台上飘动。章瑛同众人一样看得兴起,还叫曹钰起身一道欣赏。

李生醒后心惊肉跳,连忙托人去王生的故乡打听消息,方知他当年在回乡的路上借酒消愁,不慎落水而死,连尸首也没有找到。李生得知此事后忧惧成病,唯恐被王生的鬼魂纠缠,很快也一命呜呼。全剧就此结束。散戏后,章瑛和曹钰也入乡随俗地用手帕包了几块碎银,投掷到戏台上赠给伶人。

回程的路上,曹钰想了想一下《陈女庙》的情节,对章瑛说:“幸亏这个李生死得早,不然他也成不了好官。”章瑛一听就笑了起来:“陛下怎么还想着考评官员哪?李生虽然辜负了王生,可这跟做官好坏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只有对家眷情意绵绵、忠贞不二的人才能成为好官?”曹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就这出戏议论议论而已。你想,李生成婚多年,却连枕边人是否真正属意自己都弄不清,别人稍加挑拨便疑心重重,可见心志不坚,也缺乏识人之明,到了官场上不见得能明辨是非。再者,就算王生对旧人不能全然忘情,李生就不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叫他回心转意?一有不快就写休书,不正说明他性子不够稳重?便是进取心也嫌不足——若是王生真与旧人藕断丝连,他这样做便无异于把王生拱手让人。朝廷里的事可比这棘手、繁难多了,他怎能应付得过来?”章瑛说:“陛下所言确有道理,不过也未必全然切合实际。依我看来,凡事只要沾上了‘情’字就不能仅以常理推断。再明智清醒的人,到了这时也难免要犯糊涂。”

听到这里,曹钰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问章瑛:“那你过去喜欢过什么人没有?”章瑛撇了他一眼,揶揄道:“陛下这是何意?也要同我翻旧账了?”曹钰道:“我就是好奇而已,随口问问。”章瑛说:“礼尚往来,陛下先说我才说。”曹钰想了想道:“徐央乐刚进宫那会儿,我见他容貌动人,性子也比远文开朗,很喜欢他,还为这事被祖父责备过。后来才发觉他不仅处处与远文为难,对其他宫眷也很不客气,自然而然地就与他疏远了。”

章瑛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原来如此。我过去也喜欢过别人。”此言一出,曹钰大吃一惊。但是看章瑛的样子,又似乎不是开玩笑。皇帝心想,自己刚才还在批评李生量窄,结果换了自己也觉得不好受,简直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他一时还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不好受——是因为章瑛曾经喜爱过别人,还是因为别人也曾像自己一样喜爱章瑛、懂得章瑛的好处?

皇帝总以为章瑛过去不愿意成为宫眷是为了躲避朝廷和族人的纠纷,安心回乡奉养母父;况且章瑛性子洒脱,对繁冗的宫规一向不以为然。若不是他今日主动承认,皇帝恐怕根本想不到章瑛当年意欲出宫也可能是由于另有心上人。现在想来,皇帝方觉自己的自负毫无来由,似乎默认宫中的内侍全都钟情于自己。他虽然想明白了个中道理,却又情不自禁地问:“他是何人呢?”

章瑛道:“怎么,陛下真要秋后算账啦?”曹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语气多半是妒意十足,跟那李生没什么两样。他自己也觉可笑,于是在章瑛腰间抓挠了两把,故作凶恶道:“可不是么,朕非把此人问成重罪不可!”章瑛躲避不及,笑倒在他的怀里。

返回楼船时已是深夜,躺在床上,曹钰竟罕见地难以入眠。章瑛问:“陛下不是真吃醋了吧?”曹钰索性直接提出了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云栖,你别笑话我。我只是想知道,若不是有了辰儿,你出宫后是否会去投奔那人?”章瑛干脆地答复:“不会。”这个答案再次完全出乎了曹钰的意料。皇帝又问:“是不是那人不愿意等你出宫,辜负了你?”章瑛道:“陛下想到哪儿去了!这事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人家对我并无好感。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无理纠缠上去吧。”初闻此言,皇帝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再琢磨了一下,他又不悦起来,暗骂那人有眼无珠,不珍惜章瑛的情意。

隔了一阵,曹钰道:“照此看来,那人也算不上是你的知己,你不同他在一起也是对的。”章瑛转过头说:“其实还是陛下最赏识我、看重我。”说着,他凑过来在曹钰唇上轻轻一吻,这是一个极为诚挚的吻,就像章瑛本人一样坦荡自然,曹钰紧紧地搂住了他。

到了四月下旬,皇帝在南方的公务已经办得差不过了,众人都在安排返程事宜。出宫以来,章瑛每到一地就会购买些女儿可能会喜欢的小玩意,这时已经搜罗了满满一箱,却仍担心不足,又叫来皇帝帮忙看看缺少什么。曹钰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不禁莞尔道:“不急,慢慢想,我们再留几天。”章瑛道:“怎么了?可是还有事情没有办妥?”曹钰道:“没有。我就是想,好不容易来江南一趟,我们两个还没有一起外出游玩过,不如趁着这几天再去看看山水风景,你的意思呢?”章瑛道:“我是巴不得的,就怕耽误了陛下的正事。”曹钰道:“办正事也不差这几天。你选个地方,我们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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