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后此来是兼着替沈氏宗正代谏的身份。而且凭着六宫之主的尊荣,她又硬性压制谢惠妃,将初定的修女名单拿到手中。今日便以此为主题前来觐见。昊帝对此心知肚明。不消多想,沈后怎么能容许自己眼前多出足矣动摇其地位的人呢?以此推断,经皇后之手递上来的名单,不许细看也可以想象到所谓的,品貌端庄,德言工容,必定是乏善可陈的。
昊帝耐心听完陈述,和颜给出决定:战乱方平致民生凋零。故本次选秀一概不留内廷,交由皇后主持。或赐婚聘与功臣良将,或放还回乡有地方官员负责婚嫁。
沈后就此等到契机施礼上奏:有意请恩圣意,赐美与朔宁侯,则其纳娶侧室,以保证朔宁侯子息延续。
昊帝将身靠住大座椅背,意味深长看了沈后半晌,哂然笑道:“梓童究竟是着意关切幼弟的子息延续,还是在刻意提醒朕,适时做些有力姿态以助爱情固宠椒房?”
此言真是字字诛心。沈后方闻便惊出一身冷汗。忙起立行至龙书案前撩袍跪倒,抬手启下头上金凤头面首饰,端放于身前金砖地上,向上拜奏:“臣妾惶恐。万不敢有次心念。臣妾只是眼见幼弟至今身戍边远,并室中无出;身为长姐实为之担忧;恐延误沈氏血脉。古训有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是不愿弟弟以此琐事遭人非议。”
“梓童归座。”昊帝起身亲自扶了沈后,音色上却不见柔缓:“朕好与梓童也说一句古训来听。唐贞元进士白居易的《放言》诗中有如下句子——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沈延召是梓童幼弟,倚重之情自不消说,朕也明白。然朔宁侯先是臣子。忠君襄政乃是为人臣的首要本分。对之如何格才适用,亦非是后宫中人涉足之域。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是逾越。太祖开国立有铁律——后宫不得干政。若梓童有意,朕好教人往后宫门口立一方铁牌,以助皇后日后震慑坐下宫人之用。”袍袖一扫,地面上的头面被扫到沈后脚下“朕言尽于此,下不为例。朕自会关照陛前忠臣;皇后管好后宫方式身为国母的首要之务。道乏回宫吧。”
沈后岂敢再言,重新跪地谢罪捧了头面灰溜溜推出。
昊帝于皇后身影沉下殿阶之下,撑不住笑了起来:“皇后若能有其弟一半心智,也不致行处这等下乘动作。真瞎操心。”随后抚掌两下。邓绶应声闪身走出来,于殿柱旁立定。“邓卿到来想想,该怎么写这道手谕?难不成直书:朔宁侯再生不出孩子,便将其罢官夺爵以儆效尤······”
平素少于谈笑的昊帝突起调侃兴致,引得邓绶及近旁侍候的内侍忍俊不禁。邓绶请了半天喉咙也压不住笑意,终于是昊帝莞尔之间降旨:“笑吧笑吧,朕都忍得辛苦”言罢哈哈大笑。
“臣以为皇后行举有差,无非是关心则乱,无心之失。毕竟朔宁侯深得圣眷,却身侧长年无出终是美中不足。”邓绶中规中矩的上奏道。
“好个‘关心则乱无心之失’。听卿有言外之意,难不成沈延召于安远任上有缺失之举?”
邓绶于昊帝话音未落已俯身拜倒,心中暗悔,不该自作聪明。同为臣子,自己与沈赫相较,轻了几成分量;论及私交,他也不如沈赫那样,与皇帝相熟相近到烹茶论道把臂同乘的地步。沈赫建功之后,可以慨然让人,可以欣然驻留与边远之地。而丝毫不需担心昊帝生疑或者漠视;并非是借着正宫皇后那些差强人意的小动作,而是他忠诚谨慎、见识长远、心思细致。所行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踏中昊帝的心坎。
若要邓绶暗自掐算,不难掐中帝后二人共同纠结之事——立储君。储君人选端是取舍艰难。立嫡还是立贤,关乎国祚命脉。沈赫恰是一个身份微妙有足以落之定局的人物。放其在外坐守一方,或是收之陛前问策辅政,不知是皇后心惊肉跳的决策,说不得也是昊帝近一年来举棋不定的心结所在。沈赫本人显然也看出端倪,所以他安安稳稳置身局外。任你风雨飘摇,我自慎尔优游。每思于此,邓绶便暗自切齿:哪里是嘲风,分明是只狐狸。
【嘲风——好险,好望,于灾祸有前瞻之能,与邪祟有震慑之利。吉祥美观不失威严,乃为镇祟瑞兽】
北书房响起瓷器碎裂声,自登基后极少动怒的昊帝璟禛,今日终于雷霆万钧冲云霄。起因于惯为昊帝信定坚如磐石的人,竟然犯了最为下乘的错,下乘到了难于宣之于众摆上台面的地步。
朔宁侯正牌国舅沈赫,在其岳父的孝期未满之际,于安远代职总镇之便,纳娶侧室。时值眼前,其妾已经为其育有一子。更为离奇在于,此子降生之际,安远一带刚经过一番散骑游匪袭扰。奉节守将独孤坚率军迎敌,医药力量严重短缺,沈赫竟是亲手为其爱妾接生的。
如是者任是如何分辨,沈赫也推不掉‘失德’之过。若有言官将此事端出,将直接影响其官声前途。然而,此时不溶于大道却合乎人情。沈赫已二十有七,喜成弄璋正应了当年推命预言:三九齐家。身为倚重之臣,至今方得子嗣,本就书晚育,堪当应公费私之赞。况在其出征前,正室夫人不幸流产。细追原因,一是因宫中马军官道纵马;二是痛闻父亲阵亡噩耗。现下沈赫得子,有说是上苍念及忠臣报国种的善因结的善果。也是响当当的。
放在平素换个人,此等风月之事怎么也不致于令昊帝怒道山河变色。偏偏此人是沈赫。昊帝对之期许极深。确切说,昊帝已经确定将本朝护国相的座椅预留给他。如今踏错半步,便迫得昊帝就此断了念头。另则其中尚有一步隐棋最是令昊帝切齿:沈赫以此方式替昊帝做了决定,立储之事,沈赫绝对失去了参谋资格,昊帝因此必须处置他,沈后因此亦不能将之作为较量中的重子。
稍作平静,昊帝前思后想又哑然失笑:都道是仁不理财,慈不掌兵。沈赫狠加己身,立仁于大义。相王留此股肱臂助,身为当世之君夫复何求。
转日大朝,昊帝于丹陛上连发诏令:封叶茂为安远将军,节制当地一干军政。
现代职总镇沈赫于主将到任后,立即交割印信事务回京听候处置。
武靖将军独孤坚方位奉节归德一线,居功至伟,加侯爵,特封其总揽卫戍军务。
原户部尚书陆歆,加正二品外放安奉为两府巡按督知府;即日赴任。
现任东海水军主将万荣,加授定涛侯之爵,总揽虞州江州两地军务水军都督之职。
其现任行政总揽的元工部右侍郎谢淳,加封工部尚书,见旨交割政务回京就职。
原兵部参赞邓绶升任兵部右侍郎。原散骑郎将,已故游击郎将罗崇之弟罗嵩,升任兵部左侍郎,授予安祚将军之衔。
照准已故息戎将军卫国公安旭门下女公子,朔宁侯夫人安芫之请,收回安旭恤封卫国公恩封,准安旭庶子扶灵回归祖籍,此地百亩建祠办学。
番外——桂花陈风堕软红,雪夜香息沉金钗
金屋信诺毁萧墙,雷霆惊辍琥珀觞。
血泪肮脏纫环舆。风骨坚刚启华章。——《无题》·隆昊
【肮脏——读音:KANGZANG】
听闻身后有人以‘国舅爷’称呼相唤,沈赫心有不豫。却还是勒缰驻马,回头循声找。
陆歆正在听松楼上,手把着栏杆含笑望下来;一张玉面在冬日里的暖屋热气掩映下,显得分外清癯。“嘲风公子难得如此闲在,何不上楼来同饮一回。”见沈赫略歪了头淡然不语,陆歆知他谨慎,遂而附言道:“延召尽可宽心,陆某自然晓得足下‘公事不出门’之惯例。新得两坛桂花陈,独饮无趣;特邀佳友共享。”
沈赫甩蹬下马,将鞭子马匹交与侍从和子,朝上抱拳一揖,朗声答道:“适瑗兄相邀,赫敢不从命。如此便叨扰了。”言罢挽着暖裘衣襟拾级而上,进到陆歆所在酒楼雅间,重新见礼落座。
酒楼小二忙而不乱填好炭火,摆上菜肴盘盏。陆歆挽着阔袖,亲自提起酒壶斟满两只酒盏;又首先擎盏相敬。至接近方看清,陆歆已渐有微须。见惯其净面无须形象,且知他家男子有‘立家蓄须’惯例,今日这般形容似有别样端倪。
陆歆今日分外爽利,看出沈赫的笑意中颇多玩味,便欣然道:“延召露出但笑不语模样,是对陆某相邀之意有疑虑?”一笑之下自说自解道“素知延召不好随性闲游,今日却偶见如此信马由缰闲游于街巷间,深觉不妥,故才邀请足下上楼来小酌一杯。”面上虽笑着,语音略见清冷,显然是并无太多说笑之兴。
自护国相王云徵于先帝晏驾当夜病故,沈赫亦变得淡然清冷,更少于言笑交游。能如今日这般,在公务之余闲游于市,着实是少之又少。
被问及至此,沈赫面上掠过一层苦笑:“若适瑗兄时常被人戳及痛痒,亦当如小弟这般不胜其烦、难聚欢颜。”说着端起酒盏轻抿了一口。
月初时,沈赫的岳父安远总镇安旭,奉旨回朝述职。并顺路接迎现西恒元妃即本朝泰和公主省亲回朝。公务完毕圣上降旨,准许安旭在皇城府中小住些时日。于此期间,沈赫送夫人安芫回门到父亲膝前奉孝承欢。
熟料方才迈出安府宅门,沈赫耳边便突然喧闹起来。先是其长姐当朝皇后召见,有意让沈赫休妻另娶。随后又是丽妃一族的贾氏门中,一支系京官着人来问消息,有意将妙龄闺中女,许给沈赫为妻。所依理由都是沈赫正妻安氏婚后三年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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