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人鱼在海浪中游动的速度而言,枪炮的攻击好像要用箭矢射中飞舞的黄蜂那样困难。人鱼呈S型游动着,包围圈很快越缩越小,在阿伽雷斯的指挥下,人鱼分出三股战队:一股不断的放射着耀眼的电流,持续着远程袭击;一股在水下突然冒出,猝不及防地在驱逐艇的近处搞破坏;另一股则将它们往瀑布前的海域逼来。其行动之效率,令人咂舌。
“别暴露行踪,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列夫捷特抬起尾巴将我扫进了水里,拖拽到一块礁石背后。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外面的景象,只见那些黑蓝的中型快艇已经被人鱼围堵在一片范围之内,困在礁石广布的海域中,仿佛在一场胜负已定的棋局中无路可走的死棋,又如一群被堵住去路而搁浅的鲸,徒劳的挣扎着。我能看见那些驱逐艇上人类们彻底慌乱起来,甚至无暇朝人鱼们继续开火,只顾着紧紧抓住船身,以免掉进水里去。他们到此时也许才明白角色已经天翻地覆的互换,人类们不再是渔夫,而成了罗网里的鱼群。
“别开火,人类,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声极具穿透力的低沉鸣叫声响彻在近乎沸腾的海面上,我立即朝阿伽雷斯望去。
他乘着从高扬双翼的魔鬼鱼,避开浪脊缓缓游近人鱼的包围圈内,银灰色的长发像那象征着不详的彗星的尾部般掠过夜空,宛如一个从黑暗之海中逐渐现身的古老邪神。我注意到那些人类因极度畏惧的举枪瞄准了他。尽管认为阿伽雷斯不大可能被他们伤到,但我仍然担心地伸长了脖子,却被列夫捷特牢牢的按住了肩膀,生怕我忍不住冲过去似的。但我发现驱逐艇上的所有人似乎无一不被阿伽雷斯的容姿所慑,没有一个人敢朝他开枪,都傻了似的僵在那儿,甚至,其中有几名在甲板上不约而同跪下来,竟如同在朝他祭拜。
我的心中一惊,随即意识到这首某些误导人的新闻稿造成的影响,那是人鱼战争开始的某一天里,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当在海面上不幸遭遇人鱼,向它们跪拜将是你唯一能侥幸脱逃的方法。
这是个听上去荒谬至极的告诫,有的人却信以为真,有的人嗤之以鼻,但无法否认的是,人类自古以来就会崇拜令自己恐惧的存在,尤其是在人类认为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境况下。
然而讽刺的是这丝毫不起任何效用。围绕住驱逐艇的人鱼群拖曳着微微闪光的鳞尾,在黑夜中仿佛受到磁场吸引的星子,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朝如身处孤岛上人类们缓缓聚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之间,我竟看见一个人影从上方直坠而下,重重砸在离我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发出一声筋骨折裂的闷响。
我震惊的瞪大眼睛,清晰的看见那血肉模糊的躯体从礁石之上滑入海水中,白皙的断臂高高支举着,仿佛试图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天空。而他的下肢处,闪闪发光的鳞片爬满了膝盖以下,却仍保留着双腿的形状,在海水中如真正的鱼尾般因濒死的痉挛而微微摆动着。
海域上一部分人鱼刹那间骚动起来,抬头望着瀑布之巅,连阿伽雷斯也不例外,毫无疑问他们被震慑到了。数十来只人鱼已按捺不住地朝瀑布下游来,露出上半身高高鸣叫起来。可几乎是下一秒,霎时间,百十来个人影从上方铺天盖地的坠落而下,仿佛那在圣经中与神界决裂、甘愿投身地狱的堕落天使。只是短短几秒,自杀者的身影如一片乌云骤然掠过,黑夜被染得更黑了。那是死亡的黑。
一时间我竟不敢将视线从天空中投回海面,可我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
礁石上,海面上,尸横遍野,浓稠的鲜血在海面上弥漫开来,仿佛一大片漂浮的红藻,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上百来具染血破裂的肢体漂浮在海水之中,垂死之人在礁石之上摆动着不成形的尾巴,好像在竭力挣脱出双腿,还未死之人爬到礁石之上,撕心裂肺地呼吼着。
“别跪拜它们,它们恶魔,是野兽!快射击它们!”
“宁可死也别被它们抓住!”
“滚开!滚开!你们这些魔鬼!你们休想侵害我们!”
“开枪啊,你们这些蠢货!”
我听见那些侥幸存活的人类的声音里透着赴死的决绝,还有令人无法不为之心悸的仇恨。
失去配偶的人鱼们,或抱着尸体嘶声哀鸣,或还在迷茫的寻找自己的配偶。阿伽雷斯张开双臂,似乎想召唤他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可却无济于事,场面一时间陷入空前的混乱。
我痛心的望着这一切,胸口像如遭重锤,几欲窒息。
此时,砰地一声枪响直冲天际,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驱逐艇上的人们顷刻间朝人鱼群扫射起来,似乎是被这样集体自杀的画面所深深刺激,他们存有的侥幸与恐慌一扫而空,驱逐艇在无法承受更快的船速的海面上,犹如脱缰的野马般疯狂的四下冲撞起来。人鱼的包围圈早已因刚才的惨剧而散乱不堪,让几只驱逐艇刹那间便突破了重围。而阿伽雷斯却并没有立即下令人鱼围住剩下的驱逐舰,反倒组织他们退避入水里,任驱逐艇四散分逃,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上。
所有的变故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混战过后的海域一下子安静下来。余下的数百只蓝尾怀抱着、找寻着死去的配偶,活下来的人类一部分趴在礁石边绝望地望着远处的海面,有的则竭力的游向驱逐艇消失的方向,被追上的人鱼拦住去路,企图挽留自己选中的配偶,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
我闭上双眼,不忍再目睹这样悲哀的残局,同时心里升起了一种沉重的内疚感。我控制不住的想着,假使我不去唤醒达文希,不让悲伤与绝望在这些俘虏中传染开,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就能挽住这上百条无辜的生命?是不是我不去唤醒他们,他们也许就能被人鱼的爱所麻痹,从而在大海中顺从命运的活下去,而非选择在悲愤中过早的爆发,最后自我灭亡呢?见鬼,是不是这种结局……对于他们更好?
不断的在心中质疑着自己的做法,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如同在被无数双无形的双手抓挠着、撕扯着整个人都要裂成了两半。
一只蹼爪在此时放上我的脊背上,安慰性的轻轻抚摸着,并环过我的腰,将我搂入怀里,就像一名寻常家庭的父亲对待他受伤的儿子那样。我的心头不禁一软,向列夫捷特低声恳求:“父亲,答应我,帮我找找达文希吧。我不想放弃哪怕一丝的希望。如果您找到他,请带他离开这里,送到陆地上去,好吗?”
“当然。但你必须跟我一起离开,孩子。这是为了你的未来。作为你的父亲,我要对你的人生负责。”列夫捷特垂目注视着我的双眼。他温柔而坚决的语气仿佛尼龙绳般缠住我的呼吸,令我意识到这既是他的请求,也是他替我寻找达文希的条件。
“不,我不能离开阿伽雷斯……”
我攥紧拳头。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一道蓝光又在海面上升腾起来。我转过头望去,看见阿伽雷斯浮出了海面,但周围没有簇拥围绕着他的随从们,海面上映出他形单影只的倒影。他静静的兀自在海水中沉沉浮浮着,若有所思的凝望着那些悲痛落寞的人鱼们,仿佛任何一位在战争中受挫的君王那般孤独而落寞。
而我却再清楚不过,阿伽雷斯是一位多么骄傲的王者,可想而知,亲眼目睹这次无法掌控的变故,无疑于他是个巨大无比的打击。
所以,作为他的爱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到他的身边,安抚他的情绪呢,劝说他呢?
这样想着,我划动手脚朝阿伽雷斯的方向游去,背后却立时袭来一阵水声。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列夫捷特的蹼爪牢牢制在怀中,犹如一只缚住飞蛾的蜘蛛般将我拖回礁石之后。
“乖孩子,别再回到他身边了……你以为你的阿伽雷斯会为此感到忏悔吗?你不了解他有多么残暴。你大概不知道他在母巢之内残杀了他的数百名兄弟,所以才会成为王者吧?黑鳞从来都天性好战,暴戾嗜血,所以被人类称为夜煞。他会变本加厉的扩大战争,德萨罗。你在他身边,只会感到越来越痛苦。”列夫捷特的语气仿佛在耳边扫羽似的轻柔,他的嘴唇若有四无地拂过我的脸颊,被我撇头躲了过去。
“不,我相信我能够劝阻他的。阿伽雷斯需要我。”我摇摇头,“请放开我,父亲。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我从没有打算离开他。”
“那么,假如他不那么需要你呢?假如有人可以替代你呢?德萨罗,你又将怎样自处?”
我掰开他的胳膊,转过身去盯着列夫捷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那个金发小子吗?虽然我介意他对着阿伽雷斯示好,可我认为他算不上什么问题。顶多就是一个可笑的盲目崇拜者。”说着我绕过列夫捷特,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没有人鱼能拒绝身体里有自己yoila的后裔的诱惑,何况那个后裔还主动的投怀送抱。德萨罗,你这个痴心的傻孩子。”列夫捷特摆动鱼尾挡住我的去路,“拉斐尓,那个金发少年,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两天他去了哪里吗?王把你单独看押起来,却把他带在身边……”
“不可能!”我的身体一僵,听见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起来。我没法使自己在听见关于阿伽雷斯的事时保持淡然。
“是真的……”列夫捷特凑近我的耳畔,声音好似百虫爬骚,扰乱我的心神,“就在你不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王已经占有了拉斐尓,他们交合了。现在他有了另一个配偶,即使他发现你不见了,也不会感到多难过,我的小德萨罗。人鱼是容易被欲望驱使的生物,并不懂真正的爱情,我们跟人类终归不一样。”
“我不信!阿伽雷斯绝不会背叛我,你不知道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我如鲠在喉,恶声恶气地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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