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宗宜颤抖着抚上棺木,轻声说道:“当年我四处悠游,来到丰都不过是想会会几个文友。钦远伯府上招西席,我便去了,为的却是他家中的藏书楼。没想到到了府中,不是给小公子们上课,却是给个小小姐。她那时候只有七岁,梳着燕尾髻,戴着一副长命锁,跑到我身边脆生生地叫着先生……”他突然顿住,叹了一声,“我是糊涂了。”
送走曲宗宜,苏辰安独自回到院中踱步。积雪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映得满院十分亮堂。苏辰安理了理袍子,沉声吩咐道:“来人,备马车。”
永乐侯府的马车缓缓驶出,苏辰安面有倦意,闭目养神。他已是不惑之年,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飞扬的苏小侯。在二十年中,他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至喜至悲,到了这个年纪,却不得承认,自己还是放不下。
本来他面色如常地和秦相说了话,礼数周全地道了别,以为不过笑笑便过了,过去种种皆成过往。却没想到,曲宗宜出现,叫他心头这般难过。
当年曲宗宜执拗地推开卢心云,害得她伤心欲绝而后嫁人。二十余年两人未曾谋面,就连卢心云病重,曲宗宜赶回丰都却不敢相见,最后阴阳相隔。他不住叹息,这一番造化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劲,很想见见那个人。
马车越驶越近,过了成贤街便是丞相府。苏辰安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了一下,丞相府青墙黛瓦,覆着一层白雪,倒与别处并无不同。
停了车通了名号,门房不敢怠慢,连忙领进门去。管家闻讯前来迎接,忙不迭笑道:“我家大人在书房小憩,听说侯爷来了,特地吩咐小人在前厅备了好茶。侯爷这边请。”
苏辰安点点头,跟着管家走进前厅。
这地方他没有来过。
六年前化名秦湛的连曦官拜丞相,泰安帝赐了府邸。各路人马前来祝贺,他在门外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留下贺礼便默默回去了。
那年连曦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鲜花烹油的得意?他做着自己的闲散宗室,潜心在府邸侍弄花草收集古玩,性子越发沉静起来,耳边听着那天朝新贵的凌厉做派雷霆手腕,简直是恍如隔世。他哪里想到,当年那个性子跳脱有些顽皮的少年居然有天会变成这幅冷冽逼人的样子?
其实变的人何止是他?二十年前连瑄的死,逼疯了谢太傅,逼走了连曦,也逼的他心灰意冷。
当他得知连瑄效力英王指证谢太傅的原因后,才发觉自己以往诸多偏见不知给了连曦多少难堪。而连曦要走,他也无立场能留。在一场歇斯底里的爆发后,卢心云偷偷送走了连曦。
他当时想着,与其勉强不如放手,却没想到连曦这一走便再无消息。直到多年后一个叫秦湛的举子中了探花,琼林宴上赋诗一首,叫他当场惊掉了酒杯。连曦回来了,却又消失了。如今站在他眼前清俊挺拔的人,名叫秦湛,蒙隆恩点了翰林编修。
秦翰林温文尔雅,做事对人滴水不漏。苏辰安却看得出他眼里的幽深,那是恨。他暗地里护着他,替泰安帝充当马前卒扳倒了英王。秦翰林也从秦御史变成了秦尚书,而新帝登基时加封的谢太师,亲力亲为地扶持着恨自己入骨的仇人逐步壮大羽翼,似乎就等着哪日丧生他手下。可是连曦却再无动静。苏辰安明白得很,对于谢之涵来说,活着就是痛苦。他也知道,对于连曦来说,自己并不比英王谢太傅好上多少。当日大理寺刑堂上,多少人鄙薄着连瑄,连他也不例外。可他与别人不同啊。
苏辰安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脚下有千钧之重,使他再无力去见那人。可是人却已走到了前厅。
他一眼便瞥见了正在喝茶的连曦。
经年在官场打拼,一身担着一朝的重担,连曦鬓角已是花白。苏辰安敛敛心神走了上前,在对面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句话叫近乡情怯,说的一点没错。来之前,心里有一堆话想说,可是见到了人,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苏辰安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
连曦却在这时开口道:“永乐侯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苏辰安看着他低头摆弄着茶盖,缓缓说道:“你回京十多年,我本有无数个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却一直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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