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字，一刻之前还是世上最为缱倦的字眼，如今却赫然是一柄最为锋利的尖刀，一个字一个字狠狠扎在心头，血流如注。楚炎一言不发，像被勾了生魂的空壳一般顺着叶山竹笛指的方向一步深一步浅地踏在泥泞小道上。
“道长无需惆怅，这个世间上很多事并不如你所见的那般简单。恶人谷，也未尝不是一处极乐之地。”叶山揣着竹笛，亦步亦趋跟在楚炎后头，一直将失魂落魄的人送出了赤马山营地才停下相送的脚步：“前路凶险，还请道长……好生珍重。”
叶山的劝慰一句也听不进去，楚炎脑海里翻来覆去回荡着的，仍然是花暮雨锥心刺骨的话。
恩断……义绝……
自己刚尽了一生的力气提笔写下这四个字搁在大师兄案上，一转眼就被毕生挚爱的人用这四个字甩了最重的一巴掌。
原来被人割断恩义是这般的滋味……
楚炎循着西侧门而出，一路上整个人都是空落落的，心脏的地方像是被人生生探进手掏出了一整块，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的痛。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知道恍惚跌撞到一处绝岭之上，探头往下看去，是滔滔翻涌的长江，对头恶人驻扎的陶堂岭远得摸不着影。
夜风扑面吹来，楚炎双膝一软，瘫倒在绝岭之上。
天地何其广阔，一朝竟落得无处容身之境。
恶人谷？
两军交战，最恨就是临阵叛敌，回去后只怕下场还不如落日岭的浩气战俘。即便是最为敬重的大师兄，也断然饶不了如此出逃的自己。
浩气盟？
……今朝受辱至此，浩气长空的痴梦，注定只能留待来生再续。
纯阳宫？
败坏师门声名的罪状贴在脸上，还哪里有颜面踏足山门半步。
寻一处山野之地归隐终老？
……那个曾许诺与自己看尽盛世繁华的人，如今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这人世间的风景，还哪有一处可堪留恋。
廿十一载韶华虚渡，到今日才总算明白当年白瑾救他时所说的那一句话——
“活着，实在是比死要难上千倍百倍的事。”
楚炎且哭且笑，一个人疯癫坐了半宿，强撑着站起身，抬眼望向绝岭下奔涌翻腾的长江，只觉天地虽大，能够寄得下一身枯骨的也仅余这有容百川的汨汨江水而已。
澄碧江水倒映着当空高照的圆月，像是曾经长埋心底的那个人，乍看上去触手可及，伸手去追方知是生生世世的相隔，永远无法再换一个真实的拥抱。
……是生是死，两不相问。
楚炎脚步虚浮，双目一闭，再也没有顷刻的犹豫，耳畔风声呼啸，凌空而下，笔直往江底沉去。翻飞浪花极重地拍打上四肢百骸，冰寒刺骨的江水自七窍拥入，瞬间灌满五脏六腑，尘世的种种爱怨憎会，终是悉数淹没在这冰冷江水之中
绝岭后的桉树林，沙沙落叶声中悄然响起一曲低幽的竹笛，笛音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当真……痴儿……”
叶山回至花暮雨帐中，那人一身火红，倒卧在一地的空酒埕里，喝得烂醉如泥。
“来，陪我喝酒。”花暮雨醉眼朦胧，摇了摇酒埕向叶山邀道。
叶山踱到花暮雨跟前，接过那人手中酒埕，仰头将剩下的半埕白干喝了个见底，辛辣呛鼻，低首劝道：“小酌怡情，大醉伤身。这些天将军已经喝得太多了，今晚就少喝两口吧。”
“之前喝的算什么！”花暮雨醉醺醺地一摆手，抱了一埕新酒掀开封盖，醇香四溢，灌酒如灌水，稀里哗啦地往五脏庙里倒去，灼烧得热辣生痛：“喝！不醉无归……哈哈……”
叶山倾下腰，伸手去抢花暮雨手中酒埕：“你醉了。”
“我没醉！”花暮雨攥得死紧。
二人互不相让，一番拉扯僵持了半日，花暮雨蓦地松开酒埕，使力扣住叶山手腕，呼吸声渐促：“叶山，留下来陪我。”
叶山闻言一颤，气息紊乱，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竟有一分久违的悖动。
“陪……我……”醉酒后的呓语断断续续，花暮雨伸手将温文尔雅的青年拥入了怀中，两具寂寞已久的身躯紧紧地交贴着。
却在刚凑至叶山唇角的一刻，花暮雨迷迷糊糊又唤出了魂牵梦绕的那个名字：“楚炎……”
叶山心神甫定，伸手堵住花暮雨压过来的嘴。
还好这人醉得厉害，不难打发，叶山推开了花暮雨，把人扔到一旁床上，起身吹熄烛火，神色复杂地往昏暗里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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